[我想要得到的人生成就,是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以前並沒有很認真地想像過四十歲是什麼樣子,只是很清楚地記得二十歲的時候,我覺得四十歲好老,也距離自己很遙遠。
到過了三十五歲,決定辭去穩定工作重新開始的時候,我對四十歲的即將到來有點害怕,有點慌張,想著萬一四十歲前沒成功轉行要怎麼辦。現在過了四十了,轉行尚未成功,而且剛好迎面撞上全球經濟下行,外加 AI 引發的行業結構改變,今年八月畢業後找工作找了三個月,得到的面試機會為零,好像最壞的一切都發生了。但與此同時我也發現,四十歲,和我以前懵懵懂懂的想像不一樣,也和我聽說的不一樣。
首先就是——
沒錯,四十歲,一點也不年輕了
身體機能是有下降,要熬夜也就實在不行了,但真的也就沒有至於很老。要是 AI 最後沒有改變世界,大部份人還是得六十五歲退休的話,那從四十歲開始算,我其實還要再工作二十五年,比從二十二歲畢業算到四十歲的十八年甚至還要長。
而另一方面,時代的變化,也比我曾經以為的來得更急也更猛烈。
職場上的年齡歧視存在嗎?存在。人到中年才來轉行是不是很難?是很難。
但同時發生的變局是,AI 冒起,令很多行業出現結構性改變。譬如長期非常吃香的電腦系畢業生,近兩年出現大規模失業潮。除了因為科技公司在疫情期間過度擴張如今要縮編人手,也因為很多公司現在傾向用 AI 取代初階員工,讓有經驗的工程師以 AI 輔助完成以前要幾倍人手才能完成的工作。當下職場上更搶手的,是有經驗的中高階人員,而沒有相關工作經驗的畢業生,目前正經歷職場寒冬。我所想轉職的 3D 美術行業,也有類似的傾向。
也就是說,我求職困難,年齡可能尚且不是主因,更重要的因素是市場大環境變了。我身邊幾個相熟的同學,有面試機會的,都是本身就有相關工作經驗;沒有經驗的就和我一樣,一直未有面試機會。
所以就求職而言,年紀大了找工作沒有想像中可怕,市場走勢的影響更大。
其次是,生理轉變引發的抑鬱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有本書叫《The Happiness Curve: Why Life Gets Better After 50》,說很多人的人生低谷在四十至五十歲這個階段,很多人在四十幾歲的時候,即使生活不俗,還是會無由來地感到抑鬱。
我是在三十歲去到尾聲的時候來加拿大,我在加拿大這幾年大部分時間都不很愉快,我一直以為,這純粹就是因為我適應不了加拿大的生活。直到我十一月的時候回了香港一趟,跟幾個舊同學聊起我的抑鬱,我才發現,原來我很多朋友在即將邁入四十歲的時候,都出現情緒開始反翻向下的狀況。
一個朋友這樣說:「我以前從來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抑鬱,我總是心想:你看開一點不就好了嗎?你不就是自己不讓自己好過嗎?等快要四十歲的時候,我經歷了那種無緣無故忽然冒出來的情緒低落,我才明白原來抑鬱這件事,可以是身不由己的。」
我也試過出現這種毫無因由,突然就跑出來的低落情緒,因為不知道為什麼出現,也不知道要怎麼袪除,是一種很無助很讓人心慌的感受。
這種生理轉變帶來的情緒改變,可以影響很大。我有幾個朋友坦承甚至影響到他們的婚姻:「我很清楚地意識到,我對我老公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我開始對他失去耐心。我不是不愛他了,但我確實變了。」
但四十歲也是自由的開端
不單體能下降,還會抑鬱,四十歲聽起來很可怕。
實際經歷起來,可怕不至於,但生理上的不適是真實的,而這種不適,是現在進行式,估計要持續運行好幾年。
心理層面而言,我和我幾個朋友在臨近四十歲的時候都有想過,到這個年紀了,好像還是一事無成。然而等真正跨越四十歲了,我們的認知卻逐漸變成:「其實世界大部分人,終其一生都沒什麼特殊成就」,於是釋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沒有什麼非要建功立業不可的心理負擔。
當然你可以說這是我們在為自己找下臺階,但我覺得我和我的幾個朋友,現在的確沒以前那麼在乎社會標準與別人的想法。我們如今更常在腦海裡浮現的,其實是——
啊,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死。
陳述句。
不是出於傷春悲秋,也不是出於杞人憂天,而是一種務實的揣度。在開始見證各種生離死別之後,我更深刻地意識到了死亡的存在。所有人都會死,包括我,而那個確切的日子,我們自己是不知道的。
活著的時間是稀缺資源,有用盡的一天。所以現在對於我來說更重要的是:這樣寶貴的時間,我到底想用在什麼地方。
大概是因為出現這種心態轉變,我很親近的三個朋友,不約而同在這一年辭掉一份很穩定但很不愉快的工作。
這在以前對於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很難想像的——畢竟工作辛苦、不開心,不就是必然的事嗎?如果上班開心,老闆為什麼還要付你薪水呢?
回想起來,我那一代人成長時受的教育其實很扭曲,一切的努力、奮鬥就是為了成為一個拿到穩定薪水的社畜。大概就是因為如此,我和我身邊的很多人都追問人生意義,因為這樣的人生根本就沒有意義。
不是說物質生活不重要,我當然愛錢,但錢確實不是一切。
我其中一個辭職的朋友,是我以前的同事。五年前我辭職的時候,她就和我一樣,上班時也是非常的不開心。但她很能捱也超能忍,我辭職的時候,她說:「恭喜你脫苦海,我就無法下這種決心。別的地方可能更差,要轉行我也不知道還可以做些什麼。這世上只有少數的幸運兒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
然而在不宜辭職的四十歲,她卻毅然裸辭了。她說:「我辭職前的那一年,活得像行屍走肉,除了屋企人,我沒有見過任何朋友,一個也沒有。我不肯見。當時我只是每天都覺得很累很累,下班就只想睡覺,完全不想出去,一點也不想交際。我的朋友都意識到我有問題,只有我自己不知道。」
另一個有類似經歷的朋友總結得更精闢:「我知道自己就是 high-functioning
depression,我上班是正常的,要對著上司客戶演戲我也 OK 完全交足貨,但我知道我內心深處是有問題的,我就是抑鬱,無比抑鬱。」
這兩個朋友在快要踏入四十歲的時候,都開始在思考「死亡」這件事,開始意識到作為脆弱的有機生命體,我們隨時都會死。一旦出現了這種認知,就開始抗拒人生在抑鬱中完結。
於是很弔詭的是,正因為生理心理再也無法承受,反而將我們這些過去奉忍耐為金科玉律的社畜推往自由。
社會信奉什麼,別人相信什麼,who cares?
作為本文的結尾,在這裡分享一個我最近偶然看到的訪談:〈台積電前主管:人最可怕的地方,就是能把討厭的事當成一輩子的志業〉。
束縛我們的,可能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