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30日 星期六

快樂是一種儲備



最近聽了一個很有意思的 TED Talk,講者 Chimamanda Ngozi Adichie 解釋「單一敘事」如何造成巨大認知偏差——譬如她生於尼日利亞,去美國讀書的時候她的室友對她能夠講流利英語嘖嘖稱奇。這種驚訝令她深感困擾,因為英文其實是尼日利亞的官方語言,她從小就在讀英文書。但她的室友不信。在室友心目中,凡是生活在非洲的人,過的都必定是貧苦落後的生活。


Chimamanda Ngozi Adichie 是作家,有天她發現據講成功的作家都有個艱苦的童年,她馬上試圖從記憶裡挖出父母曾經虐待過她的故事,可是遍尋不獲,因為她童年過得非常快樂。

看到這裡我不禁失笑:當然不可能所有出色的作家都經歷過淒慘的童年啊,總有人是童年生活愉快,同時也有寫出優秀的作品。相反,童年不幸,也不見得就能夠成為第一流的作家。

童年幸福是很大的恩賜。如果要童年不幸才能成為偉大的作家,那麼還不如不要偉大。

我覺得快樂像儲備,成長期的快樂是很大的財富。小時候累積的快樂夠多的話,長大後就有更多揮霍的空間。我本身並不是一個樂觀的人,青少年時代也沒有很開心,於是在最近這幾個月,就益發有一種捉襟見肘,瀕臨破產的感覺。

感覺上不是過了幾個月,而是過了好幾年。

小時候讀過的文學作品,無一例外都說人生非常艱難。雖然我的際遇有點糟糕,但我多少覺得是我運氣不好,我並不認為「活著不容易」是什麼舉世通用的真知灼見,沒想到現在卻變成了不少人的共同感悟。看來那些作家沒有騙我們,人生本來就很不容易,我們此前只是視而不見。

對於我來說,閱讀可以帶來很大的安慰,這大概也是我想要寫書的原因。

上年構思《日照在陰影外》的時候,因為很快就決定要讓對藝術品無感的主角陰差陽錯、無可奈何地必須去藝廊做事,於是我跑了去香港的藝廊實地考察。這個故事設定聽起來有點殘忍,但我覺得這種矛盾是人生普遍的困境,現實中有很多事情都是不如人意的,若是想要過自己想過的生活,「聽從命運安排」往往是一個很差的決定。想得到一個合符自己理想的人生,有些時候必須抵抗命運,逆風而行。

人生充滿諷刺。香港被認定為文化沙漠,卻同時是藝術品交易中心,世界上最著名的藝廊都有進駐香港;那些你叫得出名字,最炙手可熱的現當代藝術家的作品,都可以在香港找到。享負盛名的 Art Basel 在全球只設五站,香港是其中一站,也是亞洲的唯一一站。

藝廊的專題在上年九月就寫好了,打算在小說出版之後再刊登在網誌。結果人生的矛盾與荒謬再一次超越了小說。那條高雅寧謐,驕矜不凡的畢打街,同樣遭受到催淚彈的洗禮。有人檢測到香港街頭的山埃含量很高,我禁不住想:世界各地的畫商還要來賣畫嗎?

當代藝術市場異常蓬勃,很多藝術家越來越抗拒這種藝術品無限商品化的趨勢,可惜市場還是打著「藝術無價」的旗號光明正大地進行各種炒賣,不斷在春秋二拍成交出新的天價。藝術品已經變成和股票、房地產一樣,是可以保值、升值的投資品。

小說裡的角色也因為這樣,覺得自己那個口口聲聲熱愛藝術的老闆偽善。然而透過買賣藝術品來賺錢,是不是就等於並不真正喜歡藝術,也不見得有那麼涇渭分明,斬釘截鐵。

我在小說裡面提到過幾幅畫,在現實中都有相對應的真實作品。程蕊寧跟符柏林說她喜歡的那幅「網」,原型來自我在畫廊裡見過的一幅草間彌生巨型畫作。那是很多個小小的網連結成一張巨大的網,實物很震撼,彷彿難以逃脫的一張巨網向你迎面撲來。我有時覺得人生真的就是一張網,只是那不止是很多張小網連成一體,是網中有網——網形成的不是無垠的平面,而是沒有出口的球中球,宛如俄羅斯套娃。

像我這樣的人,轉換跑道改寫驚慄小說,可能比較有前途。但諷刺的是,明明活人比鬼魂恐怖,我卻懼怕鬼故。

最近重讀了王爾德的《夜鶯與玫瑰》,那是我六七歲的時候讀過的故事,因為將玫瑰的刺戳向自己的胸口自殘這招太震撼,我一直都無法忘記。當時年紀小,自是沒有讀懂故事的寓意。如今再讀,發現王爾德真是把一切可以嘲弄的東西都譏諷盡了。夜鶑為了成就男主角口口聲聲要追求的崇高愛情犧牲了自己,然而那象徵真愛的紅玫瑰,最後卻被滿口理想的主角棄如敝屣。我曾幾何時也同樣地憤世嫉俗,對一切標榜「崇高」的東西充滿懷疑與不信任。幸運的是,在我的人生途上,我有認識到像符柏林和陳一棋那樣內心溫暖的人,才沒有越活越尖酸。

我在書裡面談論希望——儘管我並不是一個特別正面樂觀的人。然而就像我的朋友說的那樣,如果活著卻沒有希望,那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

現實世界沒有 happily ever after 的故事,好事往往摻雜了不那麼好的東西,很難是純粹的好;反之亦然。

Chimamanda Ngozi Adichie 之所以抗拒單一敘事,是因為世界是立體的,人生有多個面向,真實的世界由各種各樣的故事組成。她的童年很快樂,父母對她很好,她在愛與關懷之中成長,可是與此同時她也經歷過親友逝世,家庭經濟困頓的艱難時刻。好與不好並存,構成了我們的真實人生。

但願當我們面對陰霾的時候,仍然能記住光明的那一面,仍然能在心中懷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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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廊一日遊



好友T是藝廊常客。她常常說中環那些藝廊之於她好比沙漠裡的綠洲,讓她在被老闆壓榨到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找到一個逃離的空間。

T帶我去中環逛畫廊。我們從尖沙咀碼頭坐船去,天氣雖然有點熱,但船程短,而且天氣好,藍天碧海,倒也心曠神怡。

到站後走了好一段路才到畢打行。坐地鐵的話,在中環站畢打街出口一出去就到。

(維基百科圖片,照片擁有者是Wing1990hk) 

畢打行不高,才九層,是棟古色古香的舊建築。T熟門熟路地帶我坐升降機上七樓,人頗多,我們一開始還以為是星期六的緣故,後來發現是因為村上隆。




門口放了兩大個花牌,20號才開幕,花還很新鮮,散發陣陣清香。在場的參觀者多數講普通話。

現場保安頗森嚴,每隔幾步就有穿全黑西裝的保安人員站崗,T和一些參觀者稍微站近一些,也被要求走開,和作品保持距離。

我們意外巧遇明星L。我這種跟不上潮流的山頂洞人雖然知道L的大名,卻沒有認出真人。是T發現的。T問那是不是L的時候,L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唯一的感想是明星的真人其實很日常,並不像我以為的那樣走到哪裡都閃閃發光。

我臨走時才知道原來那間畫廊就是大名鼎鼎的Gagosian高古軒。這是一間權傾藝壇的畫廊,據說只要是Larry Gagosian簽下的藝術家,作品都會馬上升值幾倍。看來香港果然是一個很重要的藝術品交易市場,連高古軒也在香港設了畫廊。


T帶著我逐層往下逛。高古軒果然實力雄厚,在畢打行獨佔了一層,其他層數多數是一層有多過一間的畫廊或者有其他的店。有一層就有賣酒的,還有一家叫「紅樓夢」的店面,賣雪茄。

有一層有設計師進駐,門口的招牌就寫著兩個合夥人的名字,從玻璃門看進去,看見裡面的裝潢像美國電影的那些型格辦公室,低調奢華,甚有格調。門口的沙發坐著一個光頭鬼佬,正在很梳乎的飲酒吃花生。



途中見到有幾層都在裝修(或空置?),那種樓底很高,窗戶很大的設計令我聯想起歐洲的房子。果然是殖民地時代的建築物。

在四樓的漢雅軒看了邱世華的作品展,門口放著作品展的硬紙卡片宣傳品,上面寫著開幕酒會時間。T說畫廊在做installation時就會暫停開放,重開的時候往往會有開幕酒會。可以想像那些衣香鬢影的場面。

離開畢打行T帶我去了對面街的H Queen’s。我從十七樓往下逛。我個人覺得這邊的展品我比較喜歡。大概是因為是最近才落成,現代感強很多,很有在歐洲逛現代美術館的感覺,然後看看窗外那車水馬龍的擁擠街頭,就覺得這些寬敞明亮的展廳簡直是平行時空。

這邊的租金不知道是不是比畢打行便宜,不少畫廊都佔地兩層。


十七樓的Galerie Ora-Ora有件頗特別的展品,叫Between Happening #5 (Carla Chan, 2018),是由鐵粉和磁力裝置租成,會自己動。這間畫廊有目錄和價錢列表放在門口,今次的展品價格大概都在五至八萬港幣之間。




十樓的「當代唐人藝術中心」在展趙趙的《一秒.一年》,我之前剛好看過他的專題報導,就覺得比較能夠明白和感興趣。當代藝術有時少不了文字輔助解釋。


八樓的Whitestone有很多日本畫家的作品,譬如有很多草間彌生。頗妙的是八樓的作品沒有標價格,七樓有一些亦如是,但同時,七樓也有個角落,放的藝術品全部明碼實價。草間彌生的作品有些賣得貴,有些比較便宜,從US$2,300US$60,000都有。Jeff Koons的標誌性作品「汽球狗」也有在售,小小的一隻US$16,500。可是這些作品的價錢都不算離譜,奈良美智的兩幅畫都畫在廢紙上,像小孩子練畫畫那樣,卻貴得要命。那幅Western ist einsamUS$81,800Back to HomeUS$110,000,在有標價錢的那堆畫中,堪稱全場最貴。



我的藝廊一日遊,很有去了異世界參觀的感覺。

*本文寫於20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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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是一種儲備〉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