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25日 星期四

溫哥華的生活,我並不適應

 

[在溫哥華行山,總有種在密林裡不辨東西,快要迷路的感覺]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認識了一位北京阿姨。北京阿姨來溫哥華已經很多年了,雖然不年輕,思想卻很前衛,跟她聊天很有趣。北京阿姨是一個傳奇人物,在中國當醫生,事業高峰時期曾經在醫學院教書,後來為了小孩果斷移民。

 

聽北京阿姨論中國,很有意思,很意想不到。

 

阿姨來到加拿大,自然沒有辦法繼續當醫生。她說:「我有些同學比我早十年來,重新唸書,當了護士。我以前是醫生,要我當護士我自尊心受不了。」她本來想另謀發展,讀其他科系,被學校仲介婉言相勸:「您這個年紀再讀書不容易,還是好好享受人生吧。」阿姨被勸退沒有再唸書,卻不想退休,想來想去,做起了一門小本生意,家人都不看好,沒想到居然成功了。阿姨很驕傲:「我現在賺錢比他們還多。」

 

阿姨有次提到她還是醫生的時候,去過外國當過訪問學人。我忍不住問阿姨:「你來加拿大一切都得由零開始,不可惜嗎?」

 

阿姨一臉理所當然:「移民就是這樣子的啊,你看看那些計程車司機,這邊很多印度人開計程車,他們不少人在印度也是工程師是教授呀。況且,移民是我自己要移的。你去一個水準高的地方,當然會有落差。」

 

「那麼你已經適應了加拿大的生活了嗎?」我問。

 

「適應呀,我喜歡溫哥華。」

 

「已經把溫哥華當成家了?」

 

「對,這裡就是我的家。」阿姨點頭。「不要老是只跟講中文的人來往,那樣永遠也無法真正融入。我還記得我來溫哥華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是一位白人老太太,她人可好呢,整整兩年帶我到處逛,熟習新環境。」

 

她頓了一下,又道:「不要回頭看,過去的已然過去,再怎麼回頭看也沒有用。」

 

我心生感觸,問:「生活不順利的時候你都怎麼應對?」

 

阿姨的答案意想不到:「我人生沒有什麼特別不順利的時候,我想要的我最後都有得到。」接著阿姨又道:「我最近去學跳舞——不是擾民的那種大媽廣場舞,」她特別強調。「我去學校學的。上了幾節課,我好強的心又來了,覺得既然要學,為什麼不把它學好?現在我是老師第一名的學生。」阿姨非常自豪。

 

我不由得莞爾。阿姨的快樂真是樸實無華;她就是不要認輸。

 

那一刻真是有點羨慕阿姨,千金難買 sense of control,我就越來越沒有她這樣的鬥志。

 

星期一是公眾假期,是加拿大打工仔都翹首企盼的「long weekend」。難得放假我睡了整整兩天。很累。身心俱疲。

 

睡了兩天,更加焦慮。本來長假期計劃好了要寫小說的,最後什麼也沒有寫。我心急如焚,來加拿大一年了,一直狀態不佳,進度嚴重落後。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沒有適應在溫哥華的生活。

 

這其實非常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之外,我一直以為我不會適應得太差,畢竟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在外國生活,我的人生也一直充滿各種不確定與諸多變故,我以為,我習慣了。

 

結果卻是,我想放棄了。

 

有次跟室友聊天,她說:「我還記得當時大家剛到溫哥華,你網上轉個帳,突然七千加元就不翼而飛,我作為旁觀者都快嚇死了,你卻一直很冷靜。」我答道:「因為那並不是我人生遇過最糟糕的事情。還差很遠。」

 

然而最近我卻開始覺得,生活太多波折,畢竟不易承受。

 

我二十幾歲的時候本來想讀博加入學術界,後來因為家庭變故計劃擱淺。兩年多前去英國讀一年書算是一償留學夙願,本是好事,尤其是我英文一般最後成績卻很好,就更是難得不過的美滿收場。然而就是因為論文寫得不錯,有一剎那間心裡不禁浮現「what if」這個想法,要是當年有順利升學……

 

我永遠都記得那驚慄的一瞬間,尋問「如果」無疑是最致命的毒藥。過去了的,不能重來。我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一直向前看,直到去了英國讀書,彷彿突然意識到這些年來我到底錯失了些什麼,頃刻宛如被厲鬼纏身;冤靈果然都是專挑人最低潮的時刻前來糾纏。

 

所以我不喜歡現在這種狀態。確實生活不順利容易抑鬱,但抑鬱的時候無法突破困境,情緒低落只是什麼也做不了,徒然浪費時間。

 

相比之下,我的室友要適應得好得多。她找到的工作相當不錯,除了上司同事好,待遇也很不俗,最近她公司擴張她得到升遷機會,薪資大幅上調,現在幾乎是我的兩倍了。可見加拿大也是有好的工作。

 

室友慨嘆稅後錢並沒有很多,我笑她貪心,她正色道:「可是我不能不跟以前賺的數字比較呀,稅後我只是和之前在香港賺錢一樣多。」

 

我愣了愣,脫口道:「我們人在加拿大。」

 

接著我心算了一下,她稅後的薪水在香港的話,確實算不上高薪,雖然在加拿大已是人人稱羨。

 

我禁不住想,來了加拿大卻沒有感受到生活質素在任何層面有所改善,恐怕是香港人獨有的煩惱了。

 

室友年輕我一截,找工作比較容易是意料之內的事。我也沒有北京阿姨那麼強的自尊心,覺得當過醫生就不能做護士。事實上,我現在的工作跟以前在香港差不多,只是以前我是中階管理層,現在又回到了最初階的位置重新開始。問題倒不在於當過老闆就不能當下屬,我反正向來對階級無感;對我而言最要命的是,現在的工作在所有方面竟然都和以前的一樣糟糕——除了錢。我的意思是:以前薪水好,現在錢少到快入不敷支。

 

原來是真的。外國月亮真的沒有比較圓。

 

在工作最煩心的時候我真的會想:我到底是為什麼要來加拿大。

 

所謂挫折,大概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屢敗屢戰,卻仍是屢戰屢敗;試了又試,情況還是沒有好轉。

 

放假這幾天心情尤其低落;一再努力,一再失敗,我累了。

 

星期二回去上班,跟同事午飯時聊起室友最近升職加薪,一聽見那個數字,幾個同事俱是一臉頹喪,我馬上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我只是隨口提一下,卻忘了薪水這件事在我們公司太敏感,一個同事食不下咽,放下餐具,說自己要養妻活兒,薪水不夠用很久了。

 

我看著我的同事,意識到他們和我一樣,困在同一個困境。

 

我本想工作一年存一點錢,等再進修的時候過得寬裕一些,結果這一年卻沒有存到任何錢。在列出開支表計算再讀書要花多少積蓄時,差點心臟病發,不由得寢不能寐。

 

可是,失眠沒有用。

 

看著沮喪的同事,我知道現在這間公司無論如何不宜久留。HR 的一個同事同樣心灰意冷,告訴我她也打算去讀書,年底就走。回想起當日拿到 offer 時的雀躍,也真是不可謂不諷刺。到頭來,原來還是開心得太早。

 

這樣一想,當然就消沉。

 

這種消沉令人困擾,我討厭無能為力的感覺。抑鬱與消沉不能帶來任何改變;立志不要放棄,只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別人。

 

想來想去,發現怎樣也好,結論仍舊是小說要繼續寫完,工作跑道也還是要變。

 

不能回頭望,只能雙眼向前看,一步一步走下去。

 

寫這篇長文不為別的,只是希望真實地紀錄這個灰心失意的瞬間。這是我在溫哥華的第一年。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