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6日 星期一

那些一開始就處境艱難的人



在朋友的推介下,我開始追看Instagram帳戶Humans of New York (@humansofny)Humans of New York其實紅了很久,我一早就聽說過這個攝影日誌。攝影師Brandon Stanton在街上訪問路人,記下他們的故事。這個計劃一開始在紐約進行,但Brandon Stanton後來也去過很多別的國家做訪問。最近他就去了巴黎採訪故事。

這個ig非常精彩,短短數百字,已經勾畫出人間的悲歡離合。新近讀到一則故事,受訪者是一個年輕男子,講述他的初戀情人,我讀後頗為感慨。

男子的自述簡單意譯如下—— (原文點這裡)

「她那時很驕傲,而且很冷淡,都不太理睬男生。我花了好幾個禮拜才第一次約到她。後來我知道了她為什麼表現得如此疏離——她的親生父母在她一出世的時候就遺棄了她。她在好幾個寄養家庭裡待過。但當我和她真正熟絡起來後,她便展露了她的另一面。她很有趣。她很敏感。很小的事情已經足以觸動她。有一次我們在沙灘看見兩隻海鷗打架,有一隻佔了上風。我覺得這一幕很有趣,因為大自然就是這樣子。但我看見她眼中有淚。

我們在一起一年。事情變得很沉重。她是我的初戀。但我比她先畢業。上了大學,我在學校交了新的朋友。我不想再罝身愛戀關係中。於是我們失去了聯絡。她說我們沒有繼續來往的必要,因為我們只能是戀人,永遠也不可能當朋友。三年之後我和朋友去比利時旅行。我們常常去那兒因為一跨過邊境便到了。那天晚上我們去逛紅燈區。一開始時我認不出她來。她老了,臉上的妝很濃,只穿著內衣。然後我們有了眼神接觸。她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恥辱。她看起來很哀傷,但並不羞恥。我很快就轉開了視線,因為我怕朋友會發現。那天晚上,回到酒店後我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是因為她的遭遇,還是我那可恥的反應。但我有試圖做點什麼。我回了去找她。她告訴我她的人生再也與我無關。」

這個故事令我很感慨,是因為那個女孩子令我想起我人生中遇過的一些人,一些一生下來就得掙扎求存的人。如果生命真的有起跑線的話,這些人在起跑線輸得很徹底。

我曾經很短暫的在中學教過一陣子書,那間學校是所謂的Band 3中學,出名多小混混,好些學生有黑社會背景。我接聘書的時候很多人都跟我說,要小心那些學生。可是我和那些被標籤、被歧視的學生朝夕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恐怖的並不是學生,而是那些大人。

我不會說「所有孩子都必定天真無邪」,但在我教書那段日子中,我接觸過的學生絕大部份都不是所謂的「天生壞胚子」,他們之所以走上歪路,是因為他們沒有選擇的餘地。是因為我們這些大人沒能夠幫助他們。

我寫小說不喜歡寫真人真事,但在《逐夢者》裡寫到的那幾個宋玥夢的學生,基本上都在現實中有真實人物作為原型參照。「蔡裕雄」在現實中一早就開始混黑社會,學校高層千方百計想把他踢出校,以免影響校譽。我的一個同事是他的班主任,家長日只有「蔡裕雄」獨個前來,他的父母不知所蹤。同事覺得「蔡裕雄」品性並不壞,只是出於無奈才加入黑社會,苦苦勸他回頭是岸。講到最後,我的同事哭了,「蔡裕雄」也哭了。但最後「蔡裕雄」還是時間一到就被踢出校門,他在江湖經歷腥風血雨,後來惹上麻煩,還得「著草返大陸」,有好一段時間銷聲匿跡。

那個逃學去自殺的學生「馮志遠」,也是來自我的真實遭遇。他在學校當Prefect,品學兼優,但並不受同學歡迎。有天他留下遺書,逃學去自殺,隔了很久才有學生通知老師。我聽說他的同學對他可以當上Prefect不以為然;所有人都知道他從小就幫父親「帶白粉」(運毒)。那次他及時獲救,我在學校門口看見救護員陪著他回來。他身上裹著救護車常見的那種暗紅色毛氊,眼神空洞。他的雙眼看著我的方向,眼裡卻沒有我。他的眼裡什麼也沒有。在那個孩子臉上,我看不見一絲一毫的希望。

我們的社會很強調努力。我認同努力絕對重要。可是我們常常都忘了,有些人身處在很壞很壞的環境中,就算很努力,也未必輕易能夠靠一己之力掙脫泥沼。

我最初構思「宋玥夢」這個角色的時候,不諱言確實是很天真地想寫一個「雖然處境艱難,但仍然實現了自己的理想」這樣美滿快樂的故事。可是寫到一半,我已經知道自己想得太簡單。原生家庭不是人生一時的挫敗,而是長期烙印——如果不是永不磨滅的創傷的話。

我一度很猶豫,故事應該怎樣發展下去?Humans of New York記載的那個悲傷故事,其實是我當時寫作時,很認真地考慮過的其中一個結局——沈逸航發現宋玥夢陰沉、悲觀、敏感,在和異性建立緊密關係時出現明顯障礙。他醉心物理學,對需要花那麼多時間照顧她脆弱的感受益發厭倦,於是開始對她表現冷淡、不耐煩,最後甩了她。而她,作為一個充滿防備,不容易對人敞開心扉的人,在好不容易對沈逸航投入那麼多感情之後,遭到他這樣嫌棄,理所當然,以後都不再相信人。

我想,這是一個在現實世界中非常合情合理的故事發展。命運由性格和際遇交織而成,而際遇其實又會影響性格。如果你際遇坎坷,你還如何能夠表現樂觀開朗,日日笑臉迎人呢?那些同學嫌「馮志遠」陰沉,所以不喜歡他。但若換成是你處於「馮志遠」的處境,又怎可能覺得人生滿希望?

誠然,人生在世,自己可以決定和努力的部份,並沒有別人說的那麼多。可是,我常常想,只要有一點,哪怕只是小小的一點,是透過我們的努力能夠改變的話,已經值得我們投入精力試一試。

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別人的同情是很廉價的,而且通常都沒什麼用處。

對於出身在破碎家庭的小孩而言,如何和別人建立親密健康的關係或許將會是一生的課題。希望得到「真愛」「獲得救贖」固然很多時候只會灰心絕望,因為大部份人都只是凡人,不是耶穌,沒有能力拯救另一個人的心靈。可是渴望得到愛、得到一個幸福的家庭卻是正常不過,人皆有之的心願。

我很希望文章一開首的那個女孩子,可以相信其實她這一生,還是有可能遇見真正愛她的人。相信自己可以幸福,才有動力追尋快樂。

我有一個女學生,自小際遇坎坷,性格和Humans of New York報導的那個女孩子很相似——對陌生人充滿防備,對朋友卻極其熱情。可惜她傾盡所有地愛上的那個初戀男友,從來未曾對她有過半點認真,她傷得極重。她對我說:「我以後都不會再談戀愛。」我聽了非常難過——你年紀還那樣輕,為什麼這麼早就決定要斷絕以後的希望?

我知道她的人生很艱難,所以我更加希望她可以看見人生光明的一面,可以朝著那點亮光,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而不是孤獨地佇立在一片黑暗裡。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