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7日 星期五

前途未卜的時候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可是對於我來說,2018 年跟 2020 年之間,相隔的不是一個 2019年,而是一個世紀——時空被割裂,世界變得歪斜——有些事,即使你心裡有數,當親眼目睹時還是有一種「所有事從此不再一樣」的幻滅感。

當然,我想大家都沒有料想到,2020 年可以這麼糟糕,要說全地球的人此刻都活在陰之下,大概也不為過。

除了害怕染病,另一層的擔憂與生計有關。經濟開始急劇向下,大部分行業都不能倖免,有的要求員工放無薪假,有的甚至開始裁員。經濟壓力從來都是現實的,在經濟不好時尤甚。

錢的問題,真的是很實際的問題;再理想主義,還是無法逃避。

最近這一年都睡得不好,有時會半夜忽然醒過來,不開燈,在牀上盤腿坐著。失眠的時候最常想起的是陸機的詩:「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會想起這首詩,大概是千多年前陸機對前途未明的憂心,竟與我現在的處境意外地吻合。

追蹤了這個網誌比較長時間的朋友也許知道,我曾經有一段日子幾乎中斷寫作,甚至有一刻打算放棄,以後都不寫了,接受做人要「腳踏實地」這樣的現實。然而正好是那個時候,我卻在工作上遭逢到極大的困境。

我工作的地方是那種體制非常臃腫的大機構,人事異常複雜。因為編制大,也就相對安穩,在現在這種時勢,應該是需要感恩的事。只是安穩以外,快樂是談不上的,在階級分明的制度裡,生活是壓抑的。每次讀到談論傳統日本公司如何運作的文章,我總會有似曾相識之感。我不是替日資公司做事,但同樣有種「身為社畜」的領悟。

我的 Facebook Page 是在 2017 年成立的,那一年,我因為工作壓力,體重直線下降了 2幾磅,以為是甲狀腺有問題去看醫生,醫生卻看著我,非常認真的問:「你想不想見一見精神科醫生?」我非常吃驚,頃刻間愣住了。我並沒有意識到情況原來有這麼嚴重。我想那時我大概非常接近抑鬱症的邊緣,又或者根本是陷入抑鬱的狀態了。

也是那時決定要改變的。我想,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作出調適,卻仍然適應不來,那麼,要改變的,是我的處境,而不是我。

我也是那時才學到了人生一個很大的教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原來是真的。大機構的生活很安穩,安穩到,慢慢就失去了競爭能力,不知不覺間,我變成了那種「年資深,性價比低」的員工。我不相信「二十歲畢業,三十歲結婚,四十歲有車有樓」的所謂人生時間表,可是,在我們這個社會,年齡歧視是存在的,過了某個年紀,想要轉行就會變得困難。不是不可以,但很難。對於這份「做得不開心的工作,我一直覺得是要忍耐的。畢竟我們一直都說「忍耐」是美德。我以為我可以忍,從理智的角度來看,也應該要忍。卻完全沒有想到,這樣的忍耐,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那是比起我想個辦法轉換處境,來得要更大的代價。

 2017 年開始,我就為轉行作各種準備。我最大的心願固然是專職寫作,但這在目前並不可能,我不想餓死;再繼續做目前的工作,我恐怕也遲早死於抑鬱。除了寫故事以外,我並沒什麼專長,加上本來從事的行業行頭很窄,要轉行,確實是非常非常的困難。

可是人生很多事本來就是困難的。如果說這幾年的年歲虛長,讓我有學到些什麼的話,大概就是,很多有價值的東西,做起來都是一點也不容易。什麼「有天份就不費吹灰之力」,只是被過度渲染的神話。

籌備了兩年多之後,按照原定計劃,今年我本應切換到新跑道重新開始的了,突如其來的疫症,卻很大可能令事情告吹,此前一切努力,或許將要付諸東流。坦白說我並不是完全不覺得沮喪的,可是長大了的好處是,終於有辦法接受失望與挫敗是人生的常態之一。

這兩年為了尋找各種機遇,什麼感興趣的課程我都去讀一讀,最近在讀的插畫課,授課的畫室因為經濟不景加上疫情嚴重,在營運上面對相當大的挑戰。見到這樣的例子,換成是幾年前沮喪又膽怯的我,或者會打退堂鼓,覺得不如還是不要再想轉行這樣不切實際的事了。可是現在人的想法變了,看到的東西竟也不再一樣。

設計課真的是跟我想像差很遠的東西。在上課之前,我以為會有很多指導理論和各種範例框架,結果我每次做構圖時問老師「如果這樣這樣做效果好不好,老師一概答:「不知道,要做了出來才知道。」

我總是想「問清楚不想「浪費時間」,但現實卻是很多事如果沒有真正實踐,答案只能是「不知道

我是去學插畫的,出乎意料之外,最大的得著,卻是這種一日未試過,也不會知道答案的人生態度。面對未知,原來的確可以解讀為有各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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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是不可能的吧。」——我的插畫夢






小時候看的書都有很精美的插圖,嚴格來說,一開始書本讓我一見鍾情的,不是文字,而是圖畫。

開始上學之後,有一陣子很迷漫畫,覺得圖畫與故事的結合真是世上最強配搭,我讀小學的時候,夢想過要當漫畫家,那應該是我最元祖級的兒時夢想。到再大一點,看的書的字數越來越多,文字呈現的東西越來越精細複雜,我的熱情才慢慢從漫畫轉移到純文字的書。

人生這件事有點妙,我讀中學時堅信自己有天一定可以為自己寫的書畫封面,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不知道哪來的自信。我那時其實並沒有很正式地學過畫,素描也畫得有點爛,大部分時間只是不斷畫照片或者臨摹其他人的畫作。我的美術老師人很好,帶我們這群喜歡美術的小孩去郊外畫過幾次寫生,作為路痴的我有次理所當然地迷了路,沒成功去到集合地點,自行回家去了,令到帶隊的老師極度恐慌,也因此對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然而除了這樣的烏龍事跡以外,我並沒有展現過任何特殊的藝術才能,甚至因為成績的問題,未能考上可以選修   Visual Art 的會考班,所以也沒有讀視藝。畫畫這件事,可以說是我一廂情願的單戀;連結我與畫畫的,就只有我那莫名其妙的熱情,完全沒有任何才能作為背書。



這是其中一幅我臨摹過的   Clamp 的漫畫,有畫畫的人大概都知道,這並不難畫。畫畫最難的地方,不是照著別人的作品畫出相似的東西,而是創作自己想要呈現的畫面。簡單來說,就是要把腦海裡那一坨沒有清晰輪廓線的混沌意念,想個辦法轉譯成可被解讀的影像。那是超級難的事情,起碼對於我來說是這樣。

我長大之後就把自行畫書封這件事拋諸腦後了,因為覺得自己在視覺藝術方面認真說起來並沒有什麼天份,設計這麼困難的東西還是交給別人處理好了。

《日照在陰影外》裡的其中一個角色,為勢所逼要去讀藝術,她的水彩畫得太爛被導師勒令要畫   Visual Diary 多加練習。寫這個情節的時候我靈機一觸:很爛的   Visual Diary 我應該有能力應付,於是就有了書裡面的那幾幅插圖。其實最初還另外畫了兩幅,但因為跟我想要營造的效果差太遠最後就沒有用






畫好插圖之後,我有一秒想過要自己畫封面,可是很快就放棄了,覺得自己絕對沒有這樣的能力。

出版社幫我設計了兩個封面,我選了第二個,因為藍色有點冷,跟書的內容有點不搭,就請出版社換成了黃色,也就是之前大家見到的那個封面。



可是因為後來有讀者吐槽封面不好看,我這時又正好在上各種Art and Design的課,就在導師的指導下,設計了另一個書封。



那其實比想像中還要困難。

以下是我畫過的所有失敗草圖:



畫到第N個,才想到可以用燈塔照在海面的光柱作為主題。

其中一個本身是設計師的電繪導師告訴我,但凡是有字出現的設計,字的重要性都不會比配襯的插圖低:字體、大小、顏色、放的位置,全部都會影響看的人的觀感。我一直以為封面的字就是在設計軟件現成的字體庫裡面挑,到了做書封的時候才知道很多設計師會自行造字,用   Illustrator 把設計的字體畫出來。我聽見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沒想到連字體也要設計。

因為實在沒有那樣的才能,我最後選用的是開放原始碼的「思源宋體」。很感激   Adobe 和   Google 花時間設計出那樣好看的字體,還供大眾免費下載。要做出好的設計,真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

小時候總是想到什麼就直接衝去做,長大以後,遭逢太多挫折,就越來越講究成效,覺得做人要「實際,很多時候還沒有試過,就直接跳到結論:「嗯,這是不可能的吧。」但其實結果並不那麼絕對。「不可能,或者只是害怕失望、害怕努力白費,這次的書封設計,大抵也是說明了同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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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日照在陰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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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