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9日 星期三

如果你問人生的意義


在放年假的時候,讀到王偉雄教授的文章〈哲學之無力〉,當中介紹了一位美國哲學家   Herbert Fingarette 在 97 歲高齡,臨終前幾個月拍攝的影片。影片頗值得一看。Herbert Fingarette 直言他害怕死亡。和他攜手共度了 70 年人生的愛妻在幾年前逝世,他覺得一半的自己也死了,時常都感到孤獨,若有所失——失的就是他的太太,另一半的自己。他知道害怕死亡是不理性的事,可是即使他覺得傷心孤單,他仍然戀棧人世。他似乎不理解自己為什麼怕死,然而他自言人生是美好的,我覺得他想多活一陣子也是人之常情。

當代哲學並不熱衷研究生死和人生的意義這種我們普通人以為很「哲學」的問題,哲學作為一門學術學科,研究範疇劃分得極為專門,諸如是「知識論」、「形上學」、「文學哲學」等等才是真正熱門的題目。Herbert Fingarette 一生美滿幸福,然而當來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面對死亡這個終極課題,也不能免俗地要問一句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我們或許對哲學教授在這個問題上懷抱很大的期望,但他的答案或許要令一些人失望了,他自問自答:What’s the point of it? The silent answer may be……there is no point. 他說人生並沒有意義。

看他這段影片的時候我在想:他從事自己熱愛的工作,和深愛的人長相廝守了 70年。我一直聽說這就是得到幸福的兩大條件,而他也說自己的人生確實是開心的。可是到了人生的倒數階段,他卻覺得   there is no point。不知道其他人在有幸過完幸福的一生之後,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悟呢?

我因為對哲學頗感興趣,上過一點哲學導讀。其中一節課講「自由意志」,講課的導師認為人類並無真正的自由意志,而人生亦沒有任何意義。我追問過他這是不是哲學界的普遍看法,他頗為無奈地答我「不是。」他大抵以為我是樂觀人生的堅定支持者,希望挖出什麼人生真是好有價值這樣陽光燦爛的答案,所以一直問東問西。但我只是好奇其他人的想法。

人生有沒有意義,有的話到底是什麼,十幾歲時曾經是文藝青年的我,自然有問過。我當時沒有想到那原來是一個相當深奧難解的問題,還很自然而然地認定「人生的意義是由自己創造的」,自以為洞悉真理。但到了現在,在對人生開始有多一點點體會的時候,我發現我並不知道答案,而且懷疑終其一生,我都沒有確切的答案。

然而人生本身有沒有意義,跟生活過得有沒有意義,以及我們是否有滿足感,卻又是兩回事。我覺得有意義的生活,仍然是可望而可即的。當然,那需要一點毅力和運氣。但恐怕人生所有事都需要一點毅力和運氣。

最近明報做了個沙士 (SARS) 回顧報導系列,非常有水平。其中介紹袁國勇教授為研究病毒如何廢寢忘餐那一篇,便完全闡明了什麼是有意義的生活。

但令我印象更深刻的,是另一篇人物特寫

林志釉在因沙士入院前,是執業律師,在律師樓做事。結果康復出院後,律師樓等他一放完病假,便立刻把他解僱。有一段時間,他要靠沙士基金才能過日子。記者這時把林志釉的故事重頭講起,原來他的人生從來都是一波三折。少年時右肩出現腫瘤,差點要把一條臂膀切除;成年後見義勇為,幫手追捕色狼,結果被打傷眼睛,眼眶濺血,色狼最後卻官司勝訴,無罪釋放,令他萌生攻讀法律維護公義的想法。他破釜沉舟負笈英國,前後費時十年,才終於得償所願。沒想到終於當上律師,卻因為沙士入院,最後丟了飯碗。

讀完這一段,我便明白為什麼林志釉說,他在醫院沙士隔離病房時並不怕,反而在確診沙士時有種鬆一口氣的感覺。那跟我在小說裡寫宋玥夢聽醫生說自己很可能快要死了,心情反而平靜下來是一樣的。通常人生坎坷的人,對於自己即將經歷不幸,都有一種意料之內的平靜。因為他們的人生一直都是這樣的,壞消息只是符合預期的消息。

可是諷刺的是,在一次覆診期間,醫生卻告訴林志釉他體內並沒有沙士病毒抗體——意思是他根本從來沒有感染沙士。

沒有染病,卻經歷了這樣的一番折騰,丟了難得求來的工作,而且治療沙士的藥物對身體的傷害亦很大,命運跟他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

尋常人會做些什麼呢?可能是控告醫院要求賠償。林志釉卻選擇體諒。他說如果他是醫生,在那樣嚴峻的情況下,也會選擇寧枉毋縱。

這樣艱難的險境捱過了,當林志釉講到自己的父親病重入院時,卻是哽咽了起來。「人生到底要面對多少恐懼?這也是未知之數,如果來到眼前,只好面對,並且接受。」他這樣說。

勵志小說裡的人物總是捱過一波險境便一路順暢無阻,現實是人生的艱辛是永無止境地一波接一波,綿延不絕。

新年上網聽了一場   TED Talk,主講的   BJ Miller 在一場意外之後需要截肢,失去了一隻手和兩條腿。他後來成為了醫生,以病人和醫生的雙重身份體驗了美國醫療系統的好與壞。他認為,有些痛苦是無法改變的(譬如他身體自從意外後反覆出現的疼痛),有些痛苦卻是人為造成,所以是可以逆轉的。他的演講令人動容,很多觀眾都在 YouTube 留言欄寫道:「你在他的眼裡,可以清晰地看見悲傷、痛苦與希望並存」。是的,他大概是我見過最憂傷的 TED Talk 講者,他身上彷佛肩負了極其深重的艱苦,並且一直這樣負重前行,走了很遠的路。

在沙士平息下來之後,林志釉當上了沙士互助會會長,幫助其他康復者重新適應生活。他亦在 2007 年開設了自己的律師樓,再次執業。BJ Miller 在演講裡提到,有一次他住院,住燙傷康復中心,護士抱怨下雪了,開車很麻煩,但他的病房沒有窗,看不到外面。第二天,有個護士為他偷渡了一顆雪球進病房,他說難以形容把冰涼雪球握在掌心,看它慢慢融化成水的那陣狂喜。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刻,生命中還是有一些微小的事情,可以帶來喜悅,可以令我們不致因為過度痛苦失去所有知覺。

活到這樣的年紀,我很難再說出「好人一定有好報」、「所有的痛苦都有它的價值」那樣的話了。活著是為了什麼呢?人為什麼要受苦?我並不知道。只是我想,在艱難的時候,或許我們還是能夠看看,尚有些什麼,是我們可以做的;而或者,生命中總有一些微小的事情,能為我們帶來一絲欣悅與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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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人生的低潮:小說《日照在陰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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