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8日 星期三

溫哥華沒有酒鬼



聖誕放假宅在家寫小說,雖然進度超級無敵慢,但終於感受到了睽違已久的寫作滿足感。



沒有錢,也就沒有聖誕大餐可言。平安夜自己煎了塊豬扒,炒了個菜,本來至此一切還好,心血來潮煎了隻蛋,就⋯⋯⋯⋯不要問我那隻蛋為什麼黑黑的,我盡力了。

 

這種時候就覺得,公司有聖誕餐吃真是良心表現,加入這間公司這麼久,就吃聖誕餐時覺得公司還不錯。因為顧著吃忘了拍照,所以不要問我要圖。公司選的餐廳好吃,而且酒水任飲,我卯足全力盡力喝,但酒量不好,只灌了兩杯雞尾酒就醉了,非常扼腕。溫哥華的餐廳很搶錢,公司的聖誕餐人均消費超過 CAD$250,根本天文數字,主要是酒太貴,一瓶紅酒未連稅要價 CAD$109。要命的是,這麼貴的一瓶酒還超難喝,尚不如我在英國馬莎買的特價紅酒,人家才 £8

 

說起來我就想起之前實在是太懶了,在英國拍了一堆照片完全忘了上傳。上個月去英國,一抵埗第一件事就是去超市買酒。英國所有東西價錢已經連稅,不必像在加拿大般左計右計,重點是連了稅仍比溫哥華便宜,感動到我熱淚盈眶。

 


朋友安涾娜帶我去看「棟篤笑」,其實那場 show 不是很好笑,不過沒關係,反正我們醉翁之意只在酒,甫坐下馬上來一杯 mulled wine,這種暖呼呼的酒真是冬天必備聖品。兩個酒鬼飲完第一杯意猶未盡,追加了一杯 double gin and tonic,貪杯的下場就是頻頻跑廁所。看完脫口秀,眼見肯德基還沒有關門,我和安涾娜捧了一大桶炸雞回家慢慢吃。有酒有炸雞,真是快意人生啊。

 

我邊啃炸雞邊跟安涾娜抱怨我的霉運,安涾娜就在這個時候,揮舞著炸雞,講出她那句金句:「哪來的什麼壞運氣?你遇到的所有不好的事,都是因為有人犯了錯!你應該怪那些做錯事的人!」*這句話我真是受用至今,不得不說,怪罪他人遠比怪罪自己來得要爽太多。

 

在英國天天喝酒,即使住得離馬莎很遠,還是不厭其煩花一小時來回市中心扛一枝酒去朋友家開 party,實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回到溫哥華,超市沒有酒,買酒要去 liquor store,除了酒本身就貴,還要另付10% 稅金,酒癮不藥而癒,馬上回復滴酒不沾的聖人模式。


難怪朋友說:只要把酒賣很貴而且很難喝,就是杜絕酗酒的最佳辦法。

 

*關於安涾娜這套解釋壞運氣的實用理論,詳見最近網誌:

〈「有壞事發生不是你運氣不好,而是有人犯了錯!」〉


2022年12月21日 星期三

[別人的故事] 他的動畫夢

  

[圖為 Montreal 天文博物館 Space for Life 的土星與彗星公仔]


朋友桑恩是加拿大人,我和他卻是在英國認識。我們當時住同一座宿舍,經常在廚房裡遇見,邊煮飯邊聊天,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

 

我當時對桑恩最深刻的印象是:大冷天他竟然穿短袖!宿舍省電,暖氣不太夠,像我這種沒有用的熱帶鄉下人,無論室內室外一律得穿外套,桑恩卻把冬天當夏天過,只穿一件短袖 恤。我當時震驚不已,問他:「你不冷嗎?」他笑道:「蘇格蘭的冬天一點也不冷,跟我的家鄉沒法比!」桑恩說他來自加拿大魁北克省的 Montreal;這就是我對於桑恩與 Montreal 的第一印象——Montreal 很冷,而住那裡的人很耐冷。

 

桑恩唸動畫系,我對於動畫這個產業很感興趣,但又因為年齡的問題有點裹足不前。畢竟什麼相關訓練也沒有,現在才由零開始,難度系數似乎有點太高。桑恩卻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他常常說:「我們這一行不看年齡,只看作品集,最重要是你的作品做得夠好。」

 

桑恩的作品也確實很有水準,他邀請我去看他的畢業展,他的畢業動畫短片不但腳本寫得好,角色也很有趣。一個人包辦編劇、動畫、剪接、音效,在我看來也真是能人所不能了。

 

桑恩以非常優異的成績畢業,他的畢業作品還成功入圍了好幾個動畫展。要說桑恩是個有實力的動畫師,我想應該一點也不為過。

 

畢業之後我回了香港,桑恩留了在蘇格蘭。他笑言:「說不定我這一住就不走了,以後都留在蘇格蘭!」

 

再後來我去了加拿大,桑恩還是在蘇格蘭。有天我和室友聊起 Montreal,心血來潮想說不如趁長假期去 Montreal 看看?剛敲定行程沒多久,就看見桑恩宣布他要回加拿大了。桑恩發文說:「明天我就要飛回 Montreal 了,在蘇格蘭這段日子,是我人生其中一段最美好的時光。我不會跟大家講拜拜,因為我相信我們未來定必再見!」這段話令我心裡頗有觸動;我也覺得在蘇格蘭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既然桑恩要回Montreal 了,而我又正打算要去那裡看看,馬上約了在 Montreal 見。我在 Montreal 逗留的時間並不長,我們約了在咖啡館見面。天氣冷,咖啡店人滿為患,我們各手握一杯咖啡就又往外面走;桑恩說帶我逛逛他成長的社區。

 

在蘇格蘭讀書的時候我特別喜歡和朋友這樣漫無目的地漫步街頭,我們常常邊逛邊聊天,不知不覺就破了每日一萬步。自從來了加拿大之後倒是很少這樣散步了。

 

我們談起彼此的工作。桑恩很坦白:「我在蘇格蘭一直找不到工作……嗯,也不是完全找不到,但都是兼職或者 freelance。我有一段時間每個禮拜都去 Glasgow,我在那邊接了一個動畫企劃,雖然做得很開心,但只是兼職。我找了很久,都沒有辦法找到長工,他們都不想要新人,只請起碼有幾年工作經驗的動畫師。後來加拿大這邊有間動畫工作室給我聘書,我就回來了。」

 

桑恩向來樂觀開朗,無論發生什麼事,他臉上總是掛滿笑容。可是這一次,當他講起在英國求職的經歷時,臉上罕有地展現了兩分失落。

 

我倒是一直都覺得要在英國找到心儀的好工作,作為外國人是比較難的。

 

我問桑恩他現在的工作怎樣,喜不喜歡這份工作。桑恩馬上咧開大大的笑容:「很喜歡!雖然工作很忙碌,但我很滿足,我每天都很期待上班。」他哈哈笑。「畢竟我是動畫師嘛,上班就是做動畫!」我聽了不禁莞爾;對,我也覺得桑恩生來就該做動畫,這是最適合他的工作。

 

「你很幸運,找到自己熱愛,又能夠發揮所長的領域。」我由衷地說。

 

桑恩點點頭,正色道:「我也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們在街上走了快四十分鐘之後,我對桑恩說:「我覺得 Montreal 的街景跟溫哥華很不一樣,這邊的感覺更像歐洲,特別像愛丁堡。溫哥華比較像北美,大街、馬路都很大很寬闊,這邊小一點,設計和大小都比較接近歐洲。」

 

桑恩笑:「對,所以我剛去留學的時候,半點不適應也沒有,感覺跟在家差不多。」

 

「我有朋友不太喜歡英國,嫌天氣太糟糕。」我說。

 

「英國天氣差?」桑恩挑眉。「叫他來 Montreal 過一個冬天他就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天氣不好了!」

 

我哈哈大笑,很認同。想當年在英國讀書,降個兩度我就在那裡大呼小叫,來了加拿大之後不得不說蘇格蘭真的不算冷。

 

這種溫度差也反映在桑恩的衣著上;那天桑恩裡裡外外穿了好幾層,還戴了帽子圍了頸巾,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穿那麼多衣服,像隻粽。

 

那時我才明瞭:桑恩不是不怕冷,只是蘇格蘭不夠冷,如此而已。

 

後來我們聊起 CANZUK。現在有些政治團體倡議加拿大、澳洲、紐西蘭和英國應該結成聯盟,這幾個國家的英文簡寫合起來就是「CANZUK」。這幾個國家如果真的結盟的話,國民很大機會可以自由往返四國,不必再申請工作簽證。桑恩笑言:「如果 CANZUK 真的成事,我到時又累積了一點工作經驗了,我就回去蘇格蘭!」我聽了莞爾;蘇格蘭是桑恩的真愛吧?

 

跟桑恩見面後不久,我去了蘇格蘭一趟參加畢業典禮。我跟我的意大利好友小蕗談起在英國找動畫工作似乎很難,小蕗說:「我一點也不意外,動畫產業在歐洲不怎麼成氣候。」我聽罷嘆息。地方再好,不能一展所長的話,也是徒然。

 

這時我不禁想起另一個朋友對於「應該住在哪裡」的總結:「哪裡有好工作,那裡就是好地方。」

 

 

相關文章:

我的畢業典禮

 

2022年12月8日 星期四

「有壞事發生不是你運氣不好,而是有人犯了錯!」

[我朝思暮想的天鵝;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早上]


我上年畢業的時候因為各種原因沒有行畢業禮,我的大學雖然在課程安排上實在不怎麼樣,在「畢業典禮」這種細節上倒是體貼,前陣子發來電郵,說上年沒能行禮的,可以安排我們今年回去參加。我很心動,因為好朋友小蕗今年畢業,如果回去的話,正好可以趕上小蕗的畢業典禮。加上我跟在英國的那些朋友已經有一整年的時間沒有見面了,我很想念他們,於是沒有考慮太久,就耗盡了我所有的假期去了英國一趟。

 

我沒有帶很多衣服來加拿大,挑了幾件最得體,全部帶了去英國,沒想到航空公司竟然把我的行李搞丟了。在櫃檯前排隊等報失,不由得想起當年去英國讀書,行李被砸爛了不見了一隻滾輪。

 

因為第二天就是小蕗的畢業禮,把所有衫褲鞋襪都弄丟了的我自是狼狽萬分,只得在第二天一早起床,衝出去市中心,用最快的速度買了一整套衣服,然後連吊牌也沒來得及剪,就套在身上匆匆趕赴小蕗的畢業禮了。

 

跟小蕗拍完照,當天晚上,我和好朋友安涾娜去看 Standup Comedy,看完晚上十點多,我們殺了去肯德基捧了一大桶炸雞回我的 Airbnb 邊啃邊聊天。

 

我跟安涾娜聊起我的壞運氣,說這大半年來諸事不順,同時也告訴她,有次我和一個美國人談起「行衰運」這個話題時,對方說:「我覺得這一個跟文化很有關係的概念,我的文化裡就沒有所謂行衰運』這件事。」

 

安涾娜馬上說:「我們也不信行衰運』呀。」我有些訝異:「真的嗎?印度也沒有行衰運』的概念?」

 

安涾娜搖頭。「沒有。你看看我媽就知道了,如果她遇到不好的事,她才不會覺得是什麼行衰運。」

 

「那是什麼?」

 

「別人的錯。」

 

我有些錯愕。「別人的錯?」

 

「對啊,你學學她,只要覺得所有事都是別人的錯,你的日子一定好過很多。譬如這次你弄丟了行李,換成是我媽,她肯定覺得就是航空公司的錯,就是他們公司垃圾!她才不會覺得是因為自己運氣不好。」

 

見我似乎沒有被說服,安涾娜續道:「我問你,你看見13』這個數字心裡面會不會覺得不舒服?你的文化信 13 不祥嗎?」

 

我搖頭。

 

安涾娜道:「我對 13 也是沒有感覺,可是西方多數人覺得這是個不吉利的數字,看見 13 心裡面就不舒服。然而我和你都不信嘛,對我們就沒有影響,13 只是一個普通數字。同樣的道理,你只要別相信什麼行衰運』,把它當成是其他跟你不相干的文化概念,那行衰運』就不關你的事了。這個時候你不妨假裝自己是印度人——有壞事發生,當然就是因為有人犯了錯!」

 

我不由得笑了起來,覺得安涾娜說得真好。之前跟那個美國人討論「運氣」這件事時,她說:「我覺得東方文化很多時候都把事情看成是happened to me』,有一種被動接受命運的感覺;可是我覺得一切都是happened for me』,我是我人生的主體。」我當時只是覺得這個想法實在很美國;雖然「happened to me」這個部分不無道理,所以才有「逆來順受」這樣的想法吧?

 

但相較而言,我更加喜歡安涾娜的說法:有不好的事發生,當然就是因為有人犯了錯,難道不是嗎?

 

「再說,」安涾娜揮動手裡炸雞,續道:「你在這段期間難道沒有任何好事發生嗎?不會吧?一定也有什麼好事的,對不對?」

 

安涾娜送了我一件 chikan kurti,說是她之前回印度探親時買給我的手信,我現在行李不見了沒有衣服穿,正好派上用場。衣服很漂亮,我堪稱愛不釋手,第二天就穿著去參加朋友約書亞的生日派對。

 

約書亞在倫敦找到了工作,現在長駐倫敦,但不時會回來過週末。這次他生日,就特地坐了四個鐘頭火車回來跟大家見面,也因為如此難得,基本上所有人都到了。

 

我們圍坐在一起喝酒吃烤肉,人太多沙發坐不下,便乾脆席地而坐,即便沒開暖氣還開了點窗,竟也不怎麼冷。

 

我跟這些朋友已經超過一年沒有見面了,甫見面皆是馬上勾肩搭背,半點沒有生疏。坐久了骨頭懶了,往旁邊一倒就可以靠在朋友的肩上,朋友也會馬上伸手拍拍你的背,像安撫貓咪似的,就跟從前一模一樣。

 

幾個朋友買了生日蛋糕,說是附近新開張的一間餅店,特別好吃。打開來,我不無驚喜地發現,蛋糕的款式非常像香港一般街坊蛋糕店買到的忌廉水果蛋糕;小時候常常吃,但長大後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款蛋糕了。

 

一個朋友教我們用阿拉伯文唱《生日快樂》,我們發音極不正確地唱到荒腔走調,會阿拉伯文的朋友忍笑忍到眼淚快要流出來,壽星在一片歡呼聲中吹熄蠟燭。

 

我分到了非常大的一塊蛋糕,一口咬下去,軟綿綿,甜度剛剛好的味道完全就是記憶中小時候經常吃的那種生日蛋糕。以前一直覺得這種蛋糕再普通不過,去了歐洲之後才發現歐洲的蛋糕沒有一款是這樣的,甜度、硬度、口感、材料,全部都不一樣。我以為香港的是西式蛋糕,其實是港式。在英國的生日會上吃到港式蛋糕,也真是一種太美好的意外了。

 

我這次去參加畢業典禮,中間有許多波折,幸好我行禮那天,罕有地天晴。天氣好的蘇格蘭風光明媚,映襯學校那些古老建築,如同油畫的經典場景。

 

畢業禮在一個古典大禮堂裡舉行,我邀請了小蕗和安涾娜出席了我的畢業禮。到我上台領證書的時候,她們非常捧場地熱烈喝采。我每次看向她們所在的二樓觀眾席,她們都很用力地向我揮手。

 

我一直以為畢業禮都是差不多的,我又不是沒畢業過。我真的沒有想過,這個畢業典禮,會成為我人生中那麼難忘的一天。

 

大學安排了合唱團在開場閉幕與休息隔間中獻唱,當合唱團在唱《The Skating Minister》的時候,我看著圓頂天花壁畫與水晶吊燈,心頭突然湧現一陣久違的幸福感覺。

 

人大了,快樂還是有時候快樂的,可是幸福,倒真是相當陌生的一種感受了。

 

我看向在遠處的小蕗和安涾娜,心中一時盈滿溫暖與信任,在那一剎那間,我意識到,這種像被日光填滿胸口的感覺,大概就是「愛」了。

 

這麼純粹又如此強烈明晰的情感,倒也真是有點陌生,有點恍如隔世。人長大了以後,似乎就越來越難毫無保留地愛另一個人了。

 

我想起安涾娜問我:「即使再不好,中間也有一定有好事發生的,對不對?」

 

我想答案是的,再不好,中間還是有好事發生的。

 

我年假很少,在蘇格蘭可以逗留的時日並不長,參加完畢業典禮沒多久就要離開了。雖然只有短短幾日,但每一天都非常快樂。

 

因為行李不見了,那幾日我到處奔走買替換的衣物,還買了一隻新的行李箱,回到溫哥華,在機場等來等去沒等到我的行李——航空公司把我的行李又弄丟了!

 

至此,我很肯定,安涾娜的媽媽是對的——連續兩程搞丟了行李,怎麼可能不是航空公司的錯?當然只能是他們不對!

 

 延伸閱讀

一場美好的意外:《去蘇格蘭看天鵝》


 

 

 

 

2022年11月17日 星期四

[別人的故事] 憧憬與失望

[圖為:在 The Montreal Museum of Fine Arts 拍攝的一個雕像,為我之後要寫的 Montreal 系列打個廣告。很少見到這種露齒笑的雕像,這位少女也未免太開心了,她的生活一定很甜美吧。]


 

〈之一〉

 

和一位資深同事聊天,說起公司前陣子有個新同事沒上兩天班,就九秒九跳船辭職走人。同事說:「他聰明,沒花多少時間就知道沒前途。很多人剛來都滿懷憧憬,過一段時間就被現實擊潰,譬如 M 你認識吧?M 剛來的時候活力十足,什麼都想學什麼都想試。那時候他可活躍了,到處攀談,一副想要大展拳腳的樣子。現在?你看他就像死屍。」

 

M 我確實認識,印象中 M 頗為沉默寡言,我來了好幾個月了,和 M 沒講上兩句話。很難想像 M 曾經對這份工作滿懷熱忱,他現在臉上總是寫滿厭倦,在特別忙碌的日子甚至會有幾分厭世。

 

當然 M 的倦怠,並非毫無緣由,甚至可以說是不難猜想——M 的薪水,比我還要低,而且據說好久沒加過薪了。他有一次忍不住跟我抱怨他的生活就是「living paycheck to paycheck」,半點餘錢也沒有。對,這句話就是「月光族」的英文版本。

 

而我同時也很能理解,為什麼很多人會在一開始時對這間公司充滿憧憬——我自己亦是如此。光看社交媒體上的照片,這間公司確實很符合一般人對科技公司光鮮亮麗,刺激好玩的想像。只是我和 M 都忘了,我們不是工程師,就很難享受科技公司的紅利。

 

——喔,也不是只有工程師,銷售組同事的生活聽說也是如魚得水,同事告訴我很久以前 sales team 成員的年薪就超過十萬了。當然,那絕對是辛苦錢,「推銷」是門大學問,不是人人都有天分,也不是人人做得來。

 

我加入了這間公司還不夠半年,和 M 交談的機會少之又少,但似乎仍然可以感受到他一天比一天不快樂。有次公司請吃飯,去的是一間很不錯的餐廳,很多同事聽了都是雙眼發光,可是 M 卻只是一臉陰鬱地搖了搖頭,輕聲說:「我不去。」臉上的厭倦,溢於言表。M 現在基本上都不太跟人交際了,總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可以不說話就不說話。

 

後來我多多少少聽說了 M 的一些故事,大概知道了 M 不是不想走,而是沒有辦法。我上班也不甚如意,可是想著這份工作不過是個過渡,只要找到新工作便可以擺脫這種生活,也不至於太失意。然而對 M 而言,他就只能夠一直做這份沒有前途可言的工作,想走也走不了。

 

看不見希望,是最恐怖的了。

 

 

〈之二〉

 

工程師同事 N 通常在家工作,偶爾才在公司出現。有次他來辦公室,我和他都剛好有事忙,工作到有點晚,辦公室沒剩下多少人,在走廊相遇時便聊了一陣子。

 

N 談起自己的妹妹,說妹妹以前在 McGill University 唸書。McGill 是加拿大的名校,我於是應了一句:「聽說那是很好的學校。」N 頓時神情古怪,一臉欲言又止。我問他,N 才說:「學校確實是名氣大,但那裡的人不怎麼好。」

 

N 的妹妹當年唸生物學系,同學多數以考入醫學院為終極目標,把生物學系的考試當成是考入醫學院的前哨戰。因為醫學院學位有限,系上的同學都是「敵人」,不少人都懷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心態上學,競爭激烈到大家開始不擇手段。N 說:「有些人真的很誇張,譬如你如果在學系線上群組問問題,有人會故意給你錯的答案。我妹妹有次考試提早半小時到試場,有同學在那裡尖叫倒地假裝驚恐症發作,實際上是想要令其他人覺得害怕,影響臨場發揮表現。」N 邊說邊搖頭。

 

N 也在加拿大一間著名大學畢業,但他說工程學院那邊的競爭遠沒有妹妹的學系那麼激烈。「工程學院要考進去很困難,可是一旦考上了,唸完第一年的基礎課程便可以自由選擇要主修什麼,沒有限額的,同學之間不用爭到頭崩額裂。而且工程系一直存在學生因為學業壓力過大而自殺的問題,教授反而常常鼓勵我們只要拿到五十分合格就好。我學系不合格的比率也並不那麼高,我人生遇過最高那一次也只是 22%——雖然那是必修科,不合格會很慘,代表一整個學年都要重讀了。」

 

聽完之後我再一次覺得,西方的大學教育其實真的和我想的不一樣。香港的大學入學率偏低,可是考上之後,除了少數學科,基本上不必擔心能不能夠畢業,因為教授把一個學生當掉,比起讓他低空掠過更加費勁、更加困難。但這在加拿大似乎恰好相反。不止一個加拿大人告訴我,加拿大的「快樂教育」只維持到高中畢業便戛然而止,進大學之後是突然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各種功課考試全部突然要求嚴格到令人難以喘息,他們不少人都覺得這種轉折過於巨大,很難適應。

 

做人到底是先苦後甜還是先甜後苦比較好,我也真是說不上來。嗯,最好應該還是一直都甜,不要受苦吧?

 

相關舊文:

[別人的故事] 「我為了來這裡,賣掉了家裡的一切!」


[別人的故事] 「我為了來這裡,賣掉了家裡的一切!」

 

[圖為:溫哥華的紅葉;現在天天都下雨,藍天已不復見了]


同事 S 是伊朗人,來溫哥華的時間比我長一點,但也沒有很久。我們平常的工作沒什麼交集,之前也就很少聊天。有次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我們聊了起來。

 

我和不熟的人通常都聊天氣,聊完天氣還要繼續的話,就稍稍抱怨一下溫哥華的高生活指數,這都是很安全的話題,多數情況下大家講幾句「今天天氣真是好」、「最近東西實在太貴了」,這種禮節性寒暄就可以結束了。這次有點意外的是,我才抱怨了一句溫哥華的高物價,S 臉上立刻就浮現了「心有戚戚焉」的激動,本來坐著的 S 甚至站了起身,特意繞到了桌子的另一邊,好離我近一點。

 

「可不是,這裡真是什麼都貴!」S 說。「你已經是 PR 了嗎?」她問。我答我不是。S 續道:「我也不是,所以在這裡讀書要繳國際生學費。天哪,那筆學費真是貴到難以想像!」

 

S 解釋,她為了可以離開伊朗,申請了學生簽證來這邊留學。「為了籌措學貴,我賣掉了家裡所有的東西,是所有的東西。現在終於熬到畢業了,我只希望可以儘快申請到永居資格,接下來就可以繼續把書唸完。」原來 S 來加拿大之後,沒有辦法做回本行,她打算另外再考一個專業資格,但她不夠錢一氣呵成讀完,便先讀了一個證書,等拿到永居資格後再繼續學業,到時就可以交本地生學費了。

 

「我現在首要任務是考好 IELTS,我的英文分數要夠高,才有機會申請到永居。我的年齡是一個問題,加拿大政府想要年輕的移民,我對於他們而言是太老了。」她苦笑了一下。我看不出來 S 的年紀,可能就四十多吧。加拿大的移民計劃是三十歲打後就逐年扣分,年紀稍大是吃虧一點。

 

「天啊,我不敢想像如果申請不到永居最後要回去……伊朗現在這樣,我不能回去了。」她搖頭。「我自己無所謂,我兒子還那麼小,他值得擁有一個更好的未來。」

 

我說我有聽說過伊朗的局勢,告訴 S 很多香港人也因為類似的原因想移民。我正要解釋香港的情況,S 已經一臉同情地說:「我知道香港,我有看新聞。我很明白,我想我們都一樣。」

 

S 幽幽的道:「這樣離開伊朗,其實真的很痛苦。我在伊朗已經工作了二十二年,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一棟很可愛的房子。那是我自己的房子,不是租的。我現在只能租地方住,租金也很貴,交完租根本沒剩下多少錢了。我兒子現在剛要進入青春期,開始要參加各種戶外活動,你不能想像那到底有多貴!可是那是一定要有的,對不對?他喜歡運動,怎可能不讓他玩呢?」她說罷嘆了口氣,一臉愁容。「希望我將來讀完書,可以多賺一點錢吧。」

 

為了下一代,放棄辛苦經營了二十二年的事業,離鄉背井來到異國重新開始,倒也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了。

 


2022年10月21日 星期五

近況:我現在其實有點糟

 

[心情:人生就像一座大山,怎麼也爬不完]


來了溫哥華這樣就半年了,目前工作的試用期也已經通過,生活貌似上了軌道,然而真實的心情呢,卻跟表面上的平穩大相逕庭。

 

日常生活大部分時間就花在上班,我現在每天六點半起牀,因為我住的地方距離公司辦公室太遠,得花很長時間在通勤上。入秋了,日照開始縮短,早上去上班時天還是灰藍的,可以看見月亮。若是能準時下班,抵家時尚餘一點日光;但偶爾要開會或者被指派了其他工作必須加班的話,還沒回到家,天就已經黑了。

 

最近一次因為要開會,早上六點半出門,晚上七點才回到家,出門和抵家的時候都沒有看見太陽,那一刻,禁不住懷疑人生。

 

這樣的生活,以前在香港也不是沒有過過,就是因為以前也是這樣早出晚歸,才懷疑人生——那麼奮力地掙扎,繞了一大個圈,居然還是在重複舊日的生活。

 

現在和以前唯一的差別是:薪水差了一大截。因為不想動用積蓄,我當下的生活堪稱捉襟見肘。之前有一個月有些東西要買,多花了七百五十元加幣,結果銀行戶口結餘馬上跌到了只剩下七十六元,收到銀行低結餘額的警告,好在沒幾天又發薪了。那時禁不住覺得,每兩個星期支一次薪真是太有必要了,等到月底應該會餓死。

 

後來生活實在太困苦,臨過試用期的時候我跟上司提加薪——我就直接跟他說我錢不夠用,非常直接,完全沒有拐彎抹角。

 

當時的想法是:反正太辛苦了,如果不漲薪我就直接辭職,沒想到他居然答應了。

 

我的本地同事曾經對我說,在溫哥華年薪沒有五萬五,很難正常生活。我加薪後其實還是沒有五萬五,可是因為從事的是不值錢的非技術工作,也就無法要求更多了。

 

前陣子朋友推薦我看了一條 YouTube 影片,講在加拿大的求職之難。影片裡的 Annette 跟我一樣讀文學出身,以前在香港當英文教師。她的英文恐怕比我好千萬倍吧;我小時候就不愛讀英文,後來進了中文系,就更加名正言順地把英文都丟到一邊。

 

Annette 說,因為她選擇的是比較小的城市 London,加上為了轉行而唸的 hospitality 也沒預期中有用,結果就導致她在加拿大求職非常困難。我看完之後覺得不勝唏噓。文科生找工作,現在全世界都是越來越難了;再加上人在外地,英文再好也終究不是母語,很難有辦法和本地人競爭。

 

——不過,也有可能不是文科理科的問題,而且全世界都有單一化的趨勢,待遇好的工作來來去去就那幾樣——譬如在溫哥華,最多人趨之若鶩的是 software engineer;我聽來聽去大家掛在口邊的也就只有 software engineer

 

我公司有幾個同事唸電子工程出身,畢業後找不到相關工作,輾轉加入了這間公司,做一些和本科沒太大關係的東西。縱使他們是本地人在本地大學畢業,薪水卻竟然比我還要低。這幾個同事就都想再讀 computer science,因為大部分行業的待遇都不好,唯有軟體工程師一枝獨秀。

 

我現在這份工作,坦白說相當雞肋,唯一的優點是好幾個同事人很不錯,我和他們也頗聊得來。偶爾週末的時候我會和他們一起去玩、去爬山什麼的——對,這裡的 hike,我覺得比較接近我心目中的爬山。

 

有次幾個同事想去爬「Chief」,那可是一個大名鼎鼎的遠足路線,有沒有爬過是一個重要指標,說明你的體能值。我的幾個同事興致勃勃,可惜我太弱雞,無法挑戰這種難度,他們也實在人好,為了遷就我,改成去北溫哥華的 Lynn Headwaters Regional Park。這邊的行山徑都非常專業,全部標明難度系數,我的體力值只夠應付「中級路線」,沿途爬上爬下時,還要靠同事扶我一把,簡直是標準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我在英國和香港時也常常往郊外跑,習慣了沿路東看西看,找野兔看花草;在加拿大去過幾次遠足,發現本地人普遍講求速度,大部分人受不了走太慢。我的同事都身手敏捷,只是為了遷就我,無奈放慢步伐。完程時有人問全程花了多少時間,一個同事馬上說:「不要問,肯定比標準慢很多。」她並不是要責怪我,可是我也知道這樣的速度並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行山節奏。

 

現下已經入秋,意味著冬天也近了,同事也就興奮地聊起了滑雪和 snowboard。有幾個都說,唸中學的時候學校有安排過去學滑雪;至於學校沒有安排滑雪活動的,就跟著會滑雪的朋友一起去滑,玩幾次就學會了。這幾個同事二十出頭,每年冬天至少要滑一次雪,那是對於他們來說頗為重要的年度活動。

 

溫哥華人多數很為溫哥華的自然景觀感到驕傲,總說溫哥華有山又有海,得天獨厚,其他省份望塵莫及。偶爾提起其他地方,譬如 Saskatchewan,很多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一臉不以為然:「那邊有什麼好?那裡全是平的!」可見「山」對於溫哥華人而言有多重要。

 

因為有山有海,除了爬山,「Kayaking」也是一項非常受歡迎的運動,那是一種類似獨木舟,叫「皮艇」的小船。

 

如果熱愛運動,溫哥華應該真是人間天堂吧。可惜我是沒有體能值的無用書生。有時聽同事興高采烈地計劃各種戶外活動,我會有一點迷惘——好像在剎那之間,突然不是很肯定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不過坦白說這些也算不上是什麼困擾,畢竟運動這種東西,量力而為就好。最令我心浮氣躁的,是我開始陷入一種無比疲憊的狀態,累到無法看書,遑論寫作。有時為了擠出點時間看資料和寫幾段小說,就壓縮本來就不多的睡眠時間,我灌進肚子裡的咖啡因應該是嚴重超標了,好幾次坐著沒有動竟也心悸。

 

這樣的狀態確實是很糟糕的,而且都在生理層面直接反映出來了:我抵加半年,工作不過三個月,體重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幾何級數直線上升,一照鏡子,面目浮腫,朋友都說:你看起來總是很累。

 

我確實是累了。有好幾刻,累到對一切充滿懷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麼,也不知道這樣的堅持其實有沒有意義。

 

就像 Annette 在她的影片分享裡說的:「這不是我想過的生活,我還沒有過上我真正想過的日子。」想過自己真正渴求的生活,從來都不容易;作為外國人要在異地覓得理想工作,就更是難上加難。

 

我在蘇格蘭唸書的時候,在宿舍認識了一個加拿大同學 ZZ 很喜歡英國,畢業時告訴我他打算留在英國發展。最近,Z 回加拿大了。詳情我沒有多問,但應該是在英國求職不甚順利。可是 Z 還是說,在蘇格蘭這幾年,是他人生其中一段最幸福快樂的時光。

 

他這句說話,我非常有共鳴。

 

他覺得幸福的原因,肯定和我是不一樣的。但那也不是因為我們覺得英國比加拿大好,所以在英國就很開心。

 

到現在我還是會常常想起在蘇格蘭的那一年。那一年並不是什麼完美無缺,無憂無慮的童話生活,相反,一開始的時候混雜了很多焦慮、沮喪、失望與懷疑。在頭半年,我常常因為無法控制對未來的焦慮與恐懼,半夜在宿舍裡突然驚醒。

 

我一直不喜歡在香港的工作。從很久以前起,我就一直想轉行,但又因為過慣了那種安全的生活,所以害怕辭職。甚至到真的辭了,還是覺得怕。當時覺得,未來是暗夜,一片幽沉,什麼也看不見。

 

後來——真的到了很後來的後來,我才慢慢地適應了這種未知的感覺,並且漸漸覺得慶幸,慶幸自己有聽從心底最真實的願望,辭了職。

 

現在,在最崩潰最疲憊不堪的時刻,我總是想起英國那一年。那是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爭取到的重設人生、重新開始的機會。過去浪費了很多寶貴的光陰,我很懊悔;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不能放棄了。

 

相關連結:

 Annette YouTube 影片 (粵語,無字幕)

 〈你唸文科嗎?你覺得工作難找嗎?——文科生的困境〉

〈畢業前那個令人焦慮的夏天〉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