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學畢業之後,在中學教過一年書。
只教過那麼一年。
我不是適合當中小學老師的人,只教了一年便離職了。
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當年教過的學生,早已長大成人。那時候第一年教書,沒什麼經驗,教得不怎麼好,唯一可取的可能是當時特別真心。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過了這麼久,當年的一些學生還記得我,這次回香港,他們也有約我吃飯。
我和其中一個學生比較熟,主要是她小時候就際遇不好,一直以來讓我比較掛心。
我寫小說不喜歡寫真人真事,故事都是純屬虛構,但角色人物原型,很多時候仍是源自現實——通常不是一個人,而是混合了幾個真實存在的人物。我寫《逐夢者》的時候,腦海便經常浮現這個學生的樣子——短髮的她,面對生活的各種困境,總是一臉倔強。
我至今仍然記得,她抿著唇,抑著頭,不肯認輸的模樣。
她是十四歲的宋玥夢。
然而現實終究比小說庸俗、乏味,而殘酷。十幾年過去,她長大了。如今的她,被現實磨掉了棱角,稚嫩的臉龐上出現了歲月的痕跡,眼中再無光采,那張小巧的臉因為工作辛苦而日漸浮腫。她悵惘地說,覺得自己這幾年經歷了太多事情。說的時候她沒有看著我,也沒有看向席間的任何人。她只是那樣,迷惘而失落地,把視線投向前方的虛空。彷彿只要把視線錯開,就能掩飾情緒的波動。
她苦笑著告訴我她這兩年的生活:相戀多年的男友出軌,於是分了手;因為瑣事被父親趕出家門,只能投靠一早另組家庭的母親,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然後很疼愛她的舅舅自殺身亡,因為家裡的大人都推卸責任,於是由她出面去認屍和處理後事。
「我去舅舅生前的住處,想領回他的衣物讓他有衣服可以穿。他太年輕了,不能穿壽衣,」她低聲道。「可是被房東百般刁難。我不懂,我只是想拿回一套衣服⋯⋯我怎麼也忘不了路祭那一幕,半夜做路祭,那場面太可怕。我回家後做了好多天噩夢,總是聽見一點小聲音就驚醒,思疑自己是不是路祭的時候招惹了惡靈,帶了一群厲鬼回家。」她疲憊地嘆息。「我覺得,我可能應該去看精神科醫生。」
我心裡難過,知道她這與其說是厲鬼纏身,倒不如說是因為精神壓力實在太大,於是出現了幻覺。
她接著又說:「今天吃飯遲到真是對不起,我要先去醫院,因為一個好朋友的父親過身了。那是很好的朋友我不能丟下她不管。」
我想起她小時候就特別講義氣,人也非常善良。但真的,運氣不好,非常不好。
好人有好報,到底是哪裡來的呢?
「我媽明知道我前男友出軌,還勸我不要分手,說人家家境好,分手了我哪裡還能找到這麼好的對象。」她苦笑道。「她從來都看不起我,覺得我人又不漂亮又沒有學歷。我對於她來說,最大的價值,可能是嫁人時的禮金吧。她經常叫我快點嫁人,那樣禮金就能用來幫補哥哥結婚。」看見我露出訝異的神情,她又苦笑了一下,道:「對,我媽媽就是這樣的人。」
我的心直線往下沉。當年那個倔強的小女孩終於長大成人,我曾經暗自希望她長大後能夠獨立生活改變人生,現實卻與願望相違背,她長大了,卻並沒有掙脫命運的藩籬。
我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卻清楚的知道,我的安慰對她來說,根本蒼白無力。
那天晚飯來了八個學生,他們的家庭經濟狀況迥異,有很不錯的,也有很不好的。無論家裡有錢還是沒錢,父母的愛,都不多。所謂的「家庭溫暖」,於他們來言,大概是有點抽象的東西;然而原生家庭的經濟狀況,卻明顯與他們現在的生活狀態高度相關。
我當年教的是 Band 3學校,讀書實在並非是我這些學生的長項。我大部分學生都沒有讀大學,上文提到的那個學生,讀書算不錯,有讀完一個大學學位,但她的生存狀態,卻幾乎是八個人之中,最差的那一個。
是的,想靠讀書改變命運,門檻很高。
八個學生,兩個神采飛揚,恣意享受著美好的生活,看一眼就知道,他們的人生,在走上坡路。而這兩個學生,正是八個學生之中,家庭經濟條件最優越的那兩個。兩個學生都努力上進,他們的美好生活是他們應得的。只是把所有人放在一起看,便不難發現原生家庭有經濟窟窿要填,和本來就有點基礎再往上發展,畢竟是很不一樣的處境。
讀書時代學校縮小了同學之間的差距,讓人誤以為同輩之間有同樣的起點;畢業之後,本來的差異才這樣明明白白地展現出來。
人生,確實是不公平的。
就像我另一個學生在席間笑言:「我老闆很成功,因為他很努力,以及有他爸爸投資的一千萬。」
我寫《逐夢者》的時候,因為有感父母都失職這樣的開局太地獄,於是只為角色安排了一個不好的父親;而現實中,我的學生,畢竟是承受了人生的地獄開局,畢竟是獨自一人,面對了人生的這一切。
人生好難,對於一些不幸的人來說,更是從一開始,便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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