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3日 星期三

生命充滿幻滅,可是還是應該冒險

 

[夏日煙火大會的最後一場;這是一個絢爛的剎那]

 

在加拿大住了幾個月,我覺得加拿大的很多東西都和想像的不一樣。

 

譬如讀書。

 

來之前一直聽說在加拿大升學壓力沒那麼大,後來因為多了人從香港去加拿大讀書,網上開始零星讀到一些在加拿大讀大學、大專有很多功課測驗的分享,令我慢慢意識到加拿大和英國一樣,讀書生活並不見得有想像中那麼 chill。而最近跟幾個本地人聊過天後,我更是發現,在這裡讀書何止不是那麼 chill,根本就是壓力很大。

 

在香港讀書,都是中小學過得很痛苦,進了大學卻是另一個天地。要高分當然還是不容易,但要「低空掠過」、「平安畢業」卻並不那麼難。我唸大學時很多同學就把握最後的學生歲月,瘋狂玩樂。有間中去上課、有繳交大部分功課、有去考試,偷懶只要偷得不太離譜,大學教授通常都隻眼開隻眼閉,讓學生剛好合格、勉強畢業。

 

在聽完我描述香港的大學之後,一個加拿大人告訴我,他認為加拿大是剛好相反:「我覺得中、小學都很容易,就算上到高中,也不難。上學一直都是很輕鬆的,可是高中畢業後,一旦升上大學、大專,就忽然 180 度轉向,課業的要求突然之間高了很多,坦白說我覺得這種轉變很難適應。不合格是常見的,不達標就不及格,教授不會手軟。不合格就不能畢業,可是學校不會因為這樣就放鬆標準,因為覺得你都是成年人了,有能力顧好自己,學校不會再把你當成小孩子般照料。」

 

另一個加拿大人這樣說:「說實話,我覺得這邊的大學不好,根本就只顧賺錢,並不關心學生的福祉。我們讀中學的時候,完全沒有人指引過我們大學要怎麼選科,很多科系畢業後根本找不到工作,可是我們往往要等進大學了、已經在唸了,才知道那個系所的實際情況。在大學要轉系很難,而且大學要唸四年,如果進了不適合自己的科系,那四年絕對是地獄一般的存在。

 

「我是唸工程的,很多人為了工程系的前途比較好而唸工程,卻對唸工程到底是怎樣的完全沒有概念。我有個同學,他不適合唸工程,完全唸不來,又不敢乾脆退學,很辛苦地堅持了三年半,在最後一個學期他考試沒過,無法畢業,他覺得很絕望,後來他就死了。」

 

我吃了一驚,問她:「死了的意思是真的死了,還是一種比喻?」

 

她一臉凝重地答道:「真的死了,變成了一具屍體那種死了。他知道自己無法畢業,所以自殺。可是你知道最荒謬的事情是什麼嗎?他在生的時候學校根本不理他,任他自生自滅,他自殺死掉之後,大學卻頒了一個榮譽學位』給他,那是他活著的時候不可能拿到的學位。但是他人都死了,那個學位有什麼用?大學這種時候給他的家人一個榮譽學位』到底有什麼用?」

 

這個故事令我頗感震撼。為了一個學位了結生命自然很不值得,可是我也很能夠理解那個學生的絕望。

 

對於很多人來說,人生很多事恐怕都和想像中不一樣。除了少數幸運兒,多數人都經歷過人生的各種失望與幻滅,但這些都不比絕望來得恐怖。「無計可施」、「再也別有別的辦法了」,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生命的一大難題,可能就是怎樣在困境之中為自己找到出路。

 

因為缺乏運動,我參加了一個本地人組織的行山活動,想至少走一點點路。行山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日本女生 N。剛好當天晚上有夏日煙花大會,是今年的最後一場,我們便在行完山之後,一起去了看煙花。我們在黃昏時分坐在沙灘上等著煙花滙演開始,N 跟我講述了她的故事。

 

N 29 歲,來溫哥華唸短期課程。在日本的時候她在銀行工作,壓力極大,誘發了哮喘,最後必須辭職才治好了病。於是她就計劃來加拿大,夢想著過上比較正常的生活。她這次來,本來的計劃是要拿到永居的資格,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抵加沒多久就哮喘復發。她馬上看醫生,跟醫生說明了她的狀況,強烈要求一定要拿到哮喘藥,結果對方卻只給她感冒藥。因為這件事,她定居加拿大的決心開始動搖,她有點覺得加拿大的醫療系統不太可靠。因為距離   30 歲不遠,這是她申請 working holiday 的最後機會。本來她是打算在課程完結後申請加拿大的工作假期簽證,但因為她很喜歡哈利波特,就想放棄溫哥華改去倫敦。

 

我告訴 N 我上年在英國,在英國生活並不容易。倫敦生活指數高,找工作競爭大,甚至比溫哥華更難、要求更高;治安視乎地區,有些地方可以很危險。英國的醫療系統同樣是不堪負荷,在英國人眼中根本是千瘡百孔,他們也怨聲載道。可是即便是這樣,我還是支持她去倫敦闖一闖,而不是勉強留在溫哥華。

 

「我覺得你去倫敦是好的,將來如果你想回來溫哥華,總有辦法,大不了再唸書;要去英國倒真的應該把握這次 working holiday 的機會。」我這樣說。

 

她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謝謝你。只有你這樣說,我的朋友都罵我不切實際,說我應該留在溫哥華就好,說這是最安全的選擇。」

 

我明白她朋友的意思;為了喜歡哈利波特而想去英國,聽起來怎麼也不像是什麼踏實的理由。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大概也會這樣勸 N:人生不盡完美,應該理智一點,對現實妥協。那也是我之所以明明那麼不開心,還是在一個不適合自己的行業待了超過十年的原因。很理智地分析的話,那的確是我所能夠找到待遇最好的工作了。只是「待遇最好」是不是就等於「生活得最幸福」?原來也不是。只是我要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才明白這個道理。

 

生命是充滿幻滅的,不少人的人生都面對一波又一波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可是那些「安全」的選項在大部分時候都只能因循過去的模式,無法帶來任何轉變。如果想要殺出一條血路,可能必須承受風險——失望,乃至失敗的風險。正如 N,哪天她若真的去了倫敦,迎接她的,確實可能是理想的幻滅,然而她若是沒有去,也永遠不會有成功的可能。

 

世上沒有免費午餐,包括幸福快樂在內,大概都不是那麼唾手可得的。

 

晚上十點,煙花滙演開始了。這並不是我看過最壯觀的煙花滙演,對於來自日本的 N 來說,大概也不是。

 

在只有一彎新月的晚上,當煙花在墨黑的夜空爆開時,金光閃動,如同繁星般璀璨。與煙花爆裂的聲音同步響起的,是在場所有人的歡呼聲與掌聲。大家都很興奮,彷彿這是人生第一次看煙花。

 

我和 N 受到感染,也跟著高叫起來,用力拍掌。這並不是我看過最好看的煙花,甚至距離「最好看」有點遠。可是,在那一瞬間,我還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如同第一次看煙花的新奇、興奮,以及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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