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示具有 別人的故事 標籤的文章。 顯示所有文章
顯示具有 別人的故事 標籤的文章。 顯示所有文章

2025年1月17日 星期五

外國的月亮,還是同一個月亮——沒有濾鏡的外國生活


[因為我的手機很低階,把外國的月亮拍得特別醜;這是窮人的月亮]


 

班上一個和我要好的同學退學了。

 

就是那個在上學期跟我一起在學校做功課至深夜的同學。

 

她唸編程出身,畢業後一直沒能找到全職工作。她說那時候她絕望透頂,什麼工作都申請,因為她會西班牙語,她還報了好幾間西班牙的公司,最後有一間在西班牙的公司肯跟她面試,但她沒有拿到 offer。在找不到其他出路的情況下,她報讀了這個課程,看看轉戰 3D 會不會比較有希望。與此同時,她一直在做兼職,一份跟她之前讀過的所有東西都沒有關係的兼職。最近,兼職那邊說願意把她轉任為正式員工,她於是跑來問我的意見。

 

我說只要有錢,書什麼時候都能讀,全職工作可沒這麼好找。她說她也這樣覺得,我們聊完三十分鐘之後,她就遞交了退學申請。她那刻的神情,是如釋重負。

 

有同學叫她邊工作邊讀書,她說她完全不覺得自己能夠應付。上年在只是兼職的情況下,她已經讀得很吃力很辛苦,試過好幾次崩潰痛哭,上學期完結後甚至大病一場。好多天起牀後看著鏡中的自己,她只覺得自己形容憔悴,醜出天際。

 

有同學問她,那份工作是不是她的心之所向,還有目前在讀的東西是不是她真正的理想職業。她無比誠實:兩樣都不是她的熱情所在;她就是沒有錢,想找份好工作,僅此而已。

 

我嘆息;我們果然就是因為太像,才會當上好朋友。

 

她突然退學,坦白說也對我造成衝擊——我也,好想退學。

 

同時應付兩邊的學業,真的,太太太辛苦了。而且就業前景越來越不明朗,沒半點好轉的跡象,連我們的一個老師,也在聖誕前夕被裁員。我越來越懷疑,這不是一個好的職業選項——至少在北美如是。

 

為了餞別這位同學,也為了感謝一個教過我們做功課的墨西哥同學,我們三個一起去了吃火鍋。加拿大同學因為不必再衝功課死線,心情極佳;我因為還在功課煉獄,蓬頭垢面,萎靡不振。墨西哥同學功課一直很好,早就完成了今個星期的所有功課,但他卻莫名地有點抑鬱。吃到一半,他終於吐露心聲:「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留在加拿大。」

 

原來他在想畢業之後的事。我們的課只有一年,共三個學期,現在已經過三分之一,難怪他開始煩惱。

 

他說不上喜歡溫哥華,只是墨西哥現在也越來越不好。他又重複了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留下來。」他低聲道,臉上盡是迷惘與失落。

 

我提醒他:「我們的課程只有一年,畢業工簽也只有一年。每個人一生人只能申請一次畢業工簽,如果你打算留下來,你可能要考慮其他能拿三年工簽的途徑。」

 

他嘆氣:「我知道,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留下來。」

 

這個問題好難,我不會答。雖然這也是我的必答題。

 

我如果最後真的退學的話,大概也不會留在加拿大吧?好煩。走與不走,似乎都不是理想的選項。

 

對去留舉棋不定的,當然不止我和墨西哥同學兩個。班上另一個亞裔同學,同樣不肯定自己是不是會留在加拿大。

 

這個同學最近心情非常糟糕,因為她剛跟男友分手了。她說她功課也做不了,飯也吃不下,在家的時候經常無法自制地流淚。

 

她來加拿大有五六年,前男友是加拿大人,她剛來加拿大後沒多久就和他在一起,彼此見過對方家長,她早就將他視作家人。她以為他們最後會結為連理,但遺憾未能如願。她悲傷地說:「我想過很多次,如果我當時沒有這樣那樣,結果是不是會不同。我覺得轉捩點是兩年前我丟了工作,當時我簽證沒了,差點不能留在加拿大。那時候我太徬徨了,也太焦慮,變得過度依賴他。我們就是那個時候開始走下坡。」

 

「我其實不想這樣,」她滿臉憂傷:「可是我當時只有他了。我家人不在身邊,兩個很好的朋友也因為簽證的關係離開了加拿大。當時我只能依靠他。」

 

確實是很心酸的故事。我在心裡嘆息。簡單來說就是只願意共開心,不願意共憂患。

 

「我現在最不想就是放假,以前放假都和他一起,現在我自己一個都不知道有些什麼可以做了。我怕自己一個的時候又會一直在哭。」

 

我於是建議她:放長假的時候便回家吧。回家永遠是最好的選項。

 

電影都是怎麼演的呢?去外國留學,美好的生活,美麗的異國戀,完全沒有提到離開了家人朋友以及熟悉的一切,是一個挑戰。


加拿大同學在學校做功課做晚了,她爸爸開車來接她回家;像我們這種外國留學生嘛,就自己坐 Uber 吧。

 




2024年11月11日 星期一

在「運之國」,有三個倒楣鬼當了好朋友

 

[友誼是生命中的光]


 警告:以下是悲慘世界負能量故事放送時間,熱愛正能量的朋友請跳過這一篇。

 

跟兩個朋友吃飯聊天。雖然是同鄉,但我們是在加拿大才認識,因為一個共通點,我們很快變得很熟絡——那就是,我們都很「黑仔」。

 

我在加拿大遭遇過各種奇奇怪怪的大小意外,跟別人說,別人總覺匪夷所思;跟這兩個朋友說,卻至少會有一個跳起來大聲道:「我也試過!」

 

譬如我申請的加拿大信用卡,不知道為什麼無法在網上購物,每次去 London DrugsBest Buy之類的網站買東西,總會在一天後被取消訂單,說是信用卡有問題。這樣的奇葩遭遇同樣出現在朋友 A 身上,因為一開始她只有一張加拿大信用卡,而很多像 IKEA 那樣的商店不接受外國信用卡,她長期只能用 PayPal 結帳。

 

而這次我提起不久前家裡停電,朋友 B 就幽幽道:「我最近也停了兩次電。現在一下大雨我就焦慮,怕又要停電。冬天停電真的很可怕,我在想是不是要買張厚毛氈,可是真的好貴。」她長嘆一口氣。

 

我點點頭,非常理解。為了省電,我現在在家都穿幾層衣服,基本上不開暖氣,加上來加拿大之後胖了十公斤,禦寒能力有所提升,現在停電對於我來說最可怕還是無法做功課,暖氣倒還是其次——當然,等之後再冷一點的時候,停電沒暖氣就真的會很恐怖,在下雪天我這十公斤脂肪可就不夠用了。

 

相比起溫哥華的高昂物價,拿到手的薪水是如此的微薄,乃至於買張毛氈要思前想後,在我們三個看來是正常不過的事。

 

兩個朋友在香港都有很 decent 的工作,來加拿大之後砍掉重練,求職之路並不順暢。朋友 B 尤為一波三折,不斷經歷找不到工作、被解僱、遇到變態上司、被各種剝削壓榨的可怕循環。提起工作,她就搖頭嘆息:「我現在真的很沒有安全感,」她笑苦。「不知道什麼時候停電,不知道什麼時候失業,一切都是說來就來。」

 

我想起停電後我跟同學提起停電令我很崩潰,一個加拿大同學輕鬆笑道:「加拿大就是會停電啊,所以你有電用的時候要心懷感激,不要理所當然。」我問同學:「你試過停電嗎?」他說沒有。我當下氣笑了,差點想跟這個外國人解釋什麼是「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我把這件事當笑話告訴兩個朋友,朋友沒有笑,只是搖頭搖頭再搖頭,長嘆道:「我好怕這種正能量。」

 

朋友和我一樣,是循加拿大政府開放給香港人的特殊通道來加拿大。她是打算申請永居的,但因為不斷短暫就業然後又失業,到現在還沒有工作夠 1560 小時,未有達成申請要求。現下加拿大政府改變移民政策,申請永居的等候時間越來越長,但中間的過渡措施實行起來又非常混亂,她看著也是憂心忡忡。她說:「六月的時候,我有想過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我就放棄了。現在有工作,我打算再堅持一下,不過等可以申請永居,我也不知道到時會變成怎樣……」她表情有些茫然。「如果到時變成幾年也申請不到,我可能還是會回香港就算。唉,現在不想這麼多了。」

 

雖然大家都說移民政策本來就存在很多變數,但大多數香港人來的時候並沒有很充裕的時間作出周詳準備,或多或少決定做得有那麼一點倉卒,所以現在的變故,確實令不少人措手不及。

 

我有時覺得,加拿大其中一個問題是不習慣作長線規劃。政府也好,其他機構也好,制定系統制度時似乎都有點缺乏深思熟慮,很多時都是見招拆招,見步行步,做法也不講究統一規範。我個人覺得,正是因為這樣,「運氣」在加拿大才變得那麼重要:不同人處理同一件事,有不同的標準;運氣好壞,決定了得到的待遇,決定了事情的結果。

 

我是那種手氣很不好,從小到大都沒有抽奬運的人。但在香港時,從來沒有特別覺得運氣會影響日常生活;來了加拿大之後,馬上感受到「運氣」的作用被無限放大。

 

我跟朋友笑言,我剛來加拿大就平白無故丟了七千元,堪稱一落地就受到加拿大命運鐵拳的重擊。朋友一臉悵然:「我覺得我是每天都受到加拿大鐵拳的重擊,最近一單,是我被人盜用身份申請信用卡。我也沒亂上什麼網,也不知道是怎麼洩漏個人資料的。」

 

見朋友那麼惆悵,我心裡長嘆一聲。「運之國」啊,加拿大也果然是「運之國」。有和我一樣倒楣,甚至更倒楣的朋友,但我也有認識在加拿大什麼都順利什麼都好的人。大概加拿大還是更適合天生運氣好的人吧?對於沒有好運相助的人——譬如我——加拿大就是名副其實的「艱難大」。

 

因為大家在討論去留,我插口道:「最近經濟不景氣,我很大機會畢業就失業,加上租金好貴,坦白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堅持到畢業,有時我也在想要不要趁早止蝕離場。」

 

兩個朋友異口同聲:「沒有收入光燒錢真是太恐怖了!」

 

對啊,在溫哥華沒有收入確實是太驚悚的體驗了。

 

 

 

延伸閱讀:

 

〈倒楣的我,在加拿大這個運之國〉


 〈加拿大,艱難大?〉


 〈七千加元離奇失蹤事件〉


 

 

 

 

2024年2月20日 星期二

[別人的故事] 海外生活的淚與汗

 


[回香港時去了沙田的文化博物館,說不想家是騙人的,可是這個博物館也快要不存在了]


我在加拿大認識的朋友中,和我最要好的是文誠。之前我有寫過文誠的故事;最近文誠告訴我,他要離開加拿大了。

 

文誠跟隨夫婿赴加,已經快五年了。他丈夫在加拿大的工作,待遇非常非常好,比起在歐洲的時候好多了。然而因為去到後期,他丈夫對這份工作感到頗為厭倦,便跟文誠商量,不如打包東西回北歐老家。不得不說,文誠丈夫果然跟文誠一樣,都是一副灑脫性子,他那份薪水對於我來說簡直天文數字了,他們兩個還是拿得起,放得下。

 

文誠丈夫篤信:沒有什麼比快樂和自由更重要。錢,夠用就好。

 

文誠和我一樣是來自熱帶鄉下的窮人,灑脫如他,也忍不住說:「我跟他說,那是好多好多錢好嗎?你就這麼不在乎!可是對於他來說,錢真的不是最重要的。」

 

文誠其實有考慮過不是現在就走,而是多留半年,因為多留半年他就能申請入籍加拿大,成為加國公民。「你也知道我的護照有多不好用,去哪裡都要簽證,還常常遭拒簽。我本來想叫我老公先回去,我在這邊多留半年。可是他說我自己留在這裡不好,說要陪我。但他工作又不開心,我不想他為我勉強留下來。」他露出他招牌的灑脫笑容。「一開始我也有點失落,後來就想清楚了,我這樣等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在這裡生活其實也沒有特別開心,我很早就在想念歐洲了,那本加拿大護照,我其實並不需要吧。」文誠以前提過,他在歐洲有居留權,但要申請入籍相當不容易,所以他一開始才會想要申請加拿大護照。

 

文誠要走我自是非常的不捨得,可是在很久以前我就預知了這一天遲早要來——就像文誠說的那樣,他在這裡,並沒有過得很快樂。我和他最初之所以那麼投緣,也是因為,我們當時,都在加拿大面對了類似的困境。

 

移居海外,多少有點被連根拔起的感覺,一切都要重新開始。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人脈;學歷打折扣,工作經驗打折扣,薪水更是折扣再折扣,唯一加完又加的不斷上漲的租金和生活成本。

 

加拿大雖然是移民大國,可是作為外來人口想要在加拿大立足,仍是相當不容易。最近我一個朋友便跟我訴苦:「我找工作真是找到好沮喪,能報的不能報的我都報了,還是沒有回音。」她在香港有專業資格,赴加以後馬上考加拿大的資格試,卻發現就算考試合格也還是過不了第一關:「每次一聽見我拿的不是本地學位就馬上把我刷掉,」她搖頭苦笑。「就算我報最初階的職位也還是沒有回音。有朋友甚至問我,會不會想轉行。」

 

可是因為朋友很堅定地想要留在加拿大,再痛苦,她還是決定捱下去,決不回香港。

 

我自己也無時無刻在考慮去留問題。溫哥華的生活成本高得嚇人;距離我學成轉行,又遙遙無期,加上經濟不景,找工作越來越難,我常常問自己:我,真的要留下來嗎?留下來會得到我想要得到的東西嗎?

 

 

相關舊文:

 〈我要我的幸福,我去北歐追夢〉



[別人的故事]系列

〈十三歲的他:「我覺得我沒有達到父母的期望」〉

〈他的動畫夢

〈憧憬與失望〉

〈「我為了來這裡,賣掉了家裡的一切!」〉



2023年6月8日 星期四

[別人的故事] 十三歲的他:「我覺得我沒有達到父母的期望」

 

[大馬與小馬;Burnaby 的圖書館門前]


 

我薪水太低,週末有時會去兼職。兼職的地方常常碰見一個等著上補習班的小男生,日子久了,我們有時會聊上幾句。

 

小男生名叫提奧,今年十三歲,是菲律賓移民二代,人長得高,言行舉止也很成熟,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十三歲。

 

每次見到提奧,他總是一臉倦容,在不停打呵欠。熟了之後我笑問他怎麼星期六日也無精打采,是不是 party 過度。提奧總是一臉認真地答:「我上個星期測驗。」又或者:「我在寫一份很重要的功課。」反正他的測驗考試功課報告似乎是永無止境。

 

久了我不免好奇:「不是聽說加拿大唸中學都很輕鬆,大學才辛苦?」

 

提奧道:「我必須很用功讀書。我將來要當醫生,要考進醫學院。」

 

「當醫生是你本人的志願,還是你父母的志願?」

 

「我和我父母都有吧。」提奧說。「我父母很擔心我的未來。」

 

「擔心的意思是?」

 

「擔心我沒有錢。」提奧一臉認真嚴肅,我忍俊不禁。

 

「也不是只有醫生賺錢。」我笑道。

 

「對,還有做生意。所以我父親現在已經開始教我投資了。」

 

我「Wow」了一聲,表示欽敬。我問提奧都在上什麼課。他答:「嗯⋯⋯中文、西班牙文、法文、游泳集訓。最近是這幾樣。」

 

我吃了一驚。「這麼多!那你哪裡還有時間去玩?」

 

提奧搖搖頭。「我很少去玩的,都在讀書。」

 

「你同時學三種語言,不會覺得混亂?」

 

「我爸爸覺得這些語言有用,尤其是溫哥華多華人,將來我當了醫生,會中文可以有很多華人客戶。」

 

「那你本身會什麼語言?英文跟 Tagalog ?」

 

「嗯,Tagalog 的話,我算是會一點點,我不會說自己能講 Tagalog。」提奧的母語是英文,和不少亞洲移民一樣,他的父母顯然覺得學其他語言比學父母的母語來得有用。所以他們花錢讓提奧學中文,卻不怎麼注重他的塔加路語。

 

「可是除了讀書,你難道沒有別的事想做?譬如打機?」

 

「我很少打電動,除非我哥找我玩;他非常喜歡打機。」頓了一下,他又補充:「我哥是學動畫的,打機對他的工作有幫助。我想我哥應該很快就會搬出去住吧。」

 

我不死心。「你才十三歲,真的沒有對什麼東西充滿熱情嗎?」

 

提奧笑了笑。「我覺得我的熱情都被學業耗盡了。」此言不虛,他連說話語調都很平,甚少起伏。

 

「那麼跟朋友玩呢?你一定會想跟朋友玩的吧?」

 

「我朋友有常常叫我出去玩,或者去他們家玩,但我都拒絕了。」

 

「為什麼?!」

 

「因為浪費錢呀。」

 

我心想去朋友家玩是有多浪費錢,道:「你就不會偶爾很想跟朋友一起玩的嗎?」

 

提奧想了想:「有時會很想。很想的時候我跟我爸講,可不可以這天不去上課,少學一天法文,我爸爸就會跟我說我這是在浪費他的錢。」

 

我愣了一下,這時才明白過來。

 

「那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重獲自由?難不成是十幾年之後?」我開玩笑般問。

 

「有可能。」提奧卻很認真,開始計數:「我還要再唸四年高中,之後唸四年大學,然後考醫學院再讀四年,畢業後接受住院醫師訓練再考證照,應該還要再讀十幾年吧。」

 

我差點不知道要怎麼接話,只得說:「你真是個好孩子,比我乖多了。我小時候都不讀書只顧著寫小說;我父母叫我考醫科我叫他們自己考,把他們氣到七竅生煙。你父母一定對你引以為傲。」

 

提奧苦笑了一下。「不,我覺得我沒有達到他們的期望。我覺得所有亞裔小孩的共同困境,那就是永遠都不可能令父母真正滿意。」

 

我怔了怔,沒有想到這竟然會是一個十三歲小男孩的心聲。

 

提奧這時要去上課了,我們的閒聊告一段落。

 

提奧應該要算是很乖的孩子了吧,父母不滿意是嫌不夠出類拔萃嗎?

 

提奧很喜歡 Uncle Roger。北美的移民後代,很多都很喜歡 Uncle Roger 這類調侃亞洲文化的 comedian。另一個很受歡迎的叫 Steven He,其口頭禪「emotional damage」可謂家傳戶曉。

 

而所謂的「emotional damage」,是父母造成的,亞洲父母的大絕,是超越物理魔法化學界限的最強攻擊,能夠對小孩身心造成永久傷害。因為小孩天生都想得到父母認同。

 

跟提奧聊完天之後,我想起之前看過的一則新聞。

 

彭亦亮是北美著名的職業電競選手,遊戲代號 Doublelift。他因為很有天份,很早就在業界嶄露頭角。彭亦亮是在美國出生長大的移民二代,父母來自上海。他父母對他想投身電競這個志願很不理解,覺得他是玩物喪志,正經事不幹都在不學無術,一直用各種方法逼他放棄。因為彭亦亮不肯依從,滿了十八歲之後,他就被逐出了家門。

 

彭亦亮有一個大他七歲的哥哥。根據報導,哥哥脾氣溫和,多數時候都順著父母的意思,跟父母相處得比較好。哥哥一直支持彭亦亮的電競事業,也不斷試圖緩和他和父母之間的衝突。可惜的是,即使彭亦亮獲獎無數,有大批粉絲支持,年收入也節節攀升,彭父彭母還是覺得他不務正業,一直堅持要彭退出電競圈,好好找一份「正經工作」。他和父母的關係一直處於緊張狀態。

 

及至 2018 年,彭亦亮迎來了事業的高峰,他的隊伍首次打入了北美聯賽決賽,眼看奪冠在望,這時卻傳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他那溫厚謙恭的哥哥,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母。原因眾說紛紜,有說是情場失意受刺激過度,也有說是精神失常。

 

最初讀到這則新聞時我很震撼。一則為彭父彭母的固執感到訝異:兒子已然闖出這樣一番成就卻還是不為所動,仍然堅持要兒子「回歸正途」;再則也為血案感到震驚,萬萬沒想到最後竟是一直溫順的大兒子動了殺念。是隱忍太久,無法再忍,還是精神方面的問題?

 

讀罷新聞不由得悲嘆,這真是徹頭徹尾的悲劇。

 

亞洲父母不是不愛自己的孩子,只是他們的愛,往往摻雜控制的成份。各種控制干預,都是以愛為名,怕孩子受傷,怕孩子沒有美好前程。千算萬算,卻忘了最重要的一點:人是獨立個體,有獨立意志,試問有誰,真的能一生都順著別人的意思過日子?

 

如果以「聽話」為最高準則,那麼恐怕真的,大部分小孩都無法令父母百分百稱心如意。

 

然而,其實是不是可以改變一下心裡那把衡量的尺,教導小孩獨立自主,活出屬於自己的燦爛人生?

 

畢竟世上的路有千百萬條,條條大路通羅馬,或者並不需要堅持自己心中的捷徑,更毋須執著自己眼裡唯一得見的羅馬。

 




 [別人的故事]系列

〈我要我的幸福,我去北歐追夢〉

〈他的動畫夢

〈憧憬與失望〉

〈「我為了來這裡,賣掉了家裡的一切!」〉

 

2023年2月3日 星期五

「我建議你最好還是別唸數學」


[學數學的心情——我覺得痛苦,師弟覺得好爽,一圖兩表;作品為:Gao Brothers, TV No. 6, 2000, Montreal Museum of Fine Arts]

 

我一個中學師弟來溫哥華玩,探他同學——也就是我的另一個師弟,我們幾個去吃飯。

 

師弟穿了一件 hoodie,上面有三個大寫的英文字母「MIT」。我當刻只想起德語的 mit(相當於英文的 with),下意識認定這就是一件印了一個 random 單字的衛衣,直到餐廳的侍應特地問他:「這個 MIT 是那個 MIT 嗎?」我才想起:啊對,他在麻省理工讀過書。

 

大概是人老了,喜歡講從前。我和兩個師弟講得最多的是各自的中學生活。「MIT」鉅細無遺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從初中開始講起,一路講到他大學畢業,那種懷念、惆悵、失落與不甘,簡直就是在懷緬刻骨銘心的初戀。

 

——除了這個初戀,不是人,是數學。

 

師弟當年以極優異的成績進大學,一心一意打算沉浸在數學的世界裡,鑽研數學的奧秘。雖然一路拿了很多獎學金,畢業後卻沒有如當初發願般繼續深造數學,而是加入了投資銀行。

 

我問他:「在 ibank 發大財不好嗎?」他的反應赫然是一臉失落。

 

我於是道:「你既然那麼喜歡數學,為什麼不繼續在數學那邊發展呢?你在能力方面應該完全沒有問題吧。」

 

他搖搖頭。「那時我去 MIT 讀書就知道了,在香港的時候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一出到去外面才明白,根本跟別人不是同一個水平。」

 

我不以為然:「MIT 的學生是全地球的 top 5% 吧?也不見得要跟他們比。」

 

「數學有地域之分的嗎?水平不夠就是不夠,MIT 也好,世界其他地方也好,數學的標準都是一樣的。」師弟一臉嚴肅地糾正我。

 

「可是世界這麼大,有那麼多間大學,應該不至於只有那最頂尖的百分之五才有工作機會吧?」我道。

 

師弟搖頭。「我朋友在 Cornell 博士畢業,有發表過論文,浮沉了幾年,最近還是放棄了。學術界真是太難了。」

 

學術界是真的難,跟文學比起來,數學大概更加嚴苛吧?

 

我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當年證明了「費馬最後定理」的那個數學家 Andrew John Wiles,竟然也沒有拿到過數學界的最高榮譽 Fields Medal,因為他證出來的時候已經年過四十,而要拿這個「數學界的諾貝爾獎」,得獎的時候必須不滿四十歲。

 

期望一個人不到四十歲就已經對數學界有重要貢獻,在數學界發光發熱,潛臺詞是不是真正有天分的人根本不必耽擱那麼久,「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這樣極度講究天賦,真是一想就覺得壓力好大。都說將勤補拙,我懷疑就數學而言,勤奮補不了多少拙。

 

對於學數學這件事,我有非常切身的體會。

 

唸中學的時候,因為我父母對我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我被逼唸了理科。那幾年的生活,真是地獄一般的存在,乃至於畢業之後很多年,我還是一直在作考試的噩夢。

 

我預科唸的是「數學組」,要修 Pure Mathematics「純粹數學」,光聽名字就知道這一科純度有多高,有多容易把人逼瘋了。當時上課,我基本上每一天都處於一種快要精神崩潰的狀態,有百分之七十的時間,我完全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麼,剩下的那百分之三十,都是用猜的。

 

事隔經年,我現在已經不記得當年都學過些什麼了,只記得我最拿手的是「微積分」——你沒有看錯,我最擅長的題目,真的就是「微積分」。我發誓,那已經是整個 syllabus 裡面,最不抽象,最容易被沒有數學慧根的尋常人類理解的東西了。

 

我是老人家,讀書年代考的是會考和高考,而不是新一代的 DSE。我記得當年讀書壓力很大,會考有超過十萬個考生,考完可以升上預科的剩下三萬多人,到入大學,又要再淘汰超過一半的考生。因為入大學率低,再沒有慧根也得拚命苦讀。這樣「夙夜匪懈」了兩年之後,我 A-level 純數拿了個 C,感動得我差點痛哭流涕。

 

當年的高考是苛刻的,評分方式是俗稱「拉 curve」的比例制,也就是拿什麼評等視乎你跟其他考生比起來表現得怎樣。而 C 是什麼概念呢?沒記錯的話,ABC 這三個等級加起來,只佔全體考生 30% 不到。

 

——也就是,沒有錯,我讀到快死了還是考得不怎麼樣,而這個不怎麼樣的成績,卻又已經相當於 top 30% 的水平了。

 

很恐怖對不對?

 

最恐怖的是我當年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拚命做習題,幾乎沒了半條人命,我很多同學卻是不緊不慢,游刃有餘,而且也不只男同學覺得純數不難應付,很多女同學也覺得純數算容易,最後純數科考 A 的,女同學不在少數。那時我就明白了,數學是平等的,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不分男女。

 

因為我以前讀過純數,那頓晚飯,師弟「MIT」興致勃勃地跟我聊了好久數學。

 

「……大一的數學就相當於高考的進階版,你剛剛講的那些是數論的一種,大學的話我們會學這些、這些,還有這些。」他逐項解釋,如數家珍,講到眉飛色舞。

 

我保持著禮貌的微笑;從第二句開始,我已經聽不明白他在講些什麼了。

 

「你有學過這些嗎?」

 

搖頭。

 

「那你有學過這一樣嗎?」

 

搖頭。

 

「這個呢?」

 

繼續搖頭。

 

他一臉認真:「那我建議你還是不要讀大學的數學,對於你來說可能太難了。」

 

我心中瞬間千百萬隻烏鴉飛過。我什麼時候跟你講過我要讀數學?我什麼時候跟你講過我要讀數學?我什麼時候跟你講過我要讀數學?!

 

然後他嘆了一口氣。「我呢……我覺得我也是大不如前了,跟以前比慢了許多,也遲鈍了許多……」然後他那種惆悵失落的表情又回來了。

 

我禁不住想:這跟沒有和最愛的人在一起,是同一種心情吧。或許人生真是多少總有點遺憾。

 

然而,喜歡數學和喜歡文學還是有差別的,那就是,師弟學術界入行不成,還有投行。

 

喜歡文學的,面對現實,就只有投降了吧。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