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中學師弟來溫哥華玩,探他同學——也就是我的另一個師弟,我們幾個去吃飯。
師弟穿了一件 hoodie,上面有三個大寫的英文字母「MIT」。我當刻只想起德語的 mit(相當於英文的 with),下意識認定這就是一件印了一個 random 單字的衛衣,直到餐廳的侍應特地問他:「這個 MIT 是那個 MIT 嗎?」我才想起:啊對,他在麻省理工讀過書。
大概是人老了,喜歡講從前。我和兩個師弟講得最多的是各自的中學生活。「MIT」鉅細無遺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從初中開始講起,一路講到他大學畢業,那種懷念、惆悵、失落與不甘,簡直就是在懷緬刻骨銘心的初戀。
——除了這個初戀,不是人,是數學。
師弟當年以極優異的成績進大學,一心一意打算沉浸在數學的世界裡,鑽研數學的奧秘。雖然一路拿了很多獎學金,畢業後卻沒有如當初發願般繼續深造數學,而是加入了投資銀行。
我問他:「在 ibank 發大財不好嗎?」他的反應赫然是一臉失落。
我於是道:「你既然那麼喜歡數學,為什麼不繼續在數學那邊發展呢?你在能力方面應該完全沒有問題吧。」
他搖搖頭。「那時我去 MIT 讀書就知道了,在香港的時候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一出到去外面才明白,根本跟別人不是同一個水平。」
我不以為然:「MIT 的學生是全地球的 top 5% 吧?也不見得要跟他們比。」
「數學有地域之分的嗎?水平不夠就是不夠,MIT 也好,世界其他地方也好,數學的標準都是一樣的。」師弟一臉嚴肅地糾正我。
「可是世界這麼大,有那麼多間大學,應該不至於只有那最頂尖的百分之五才有工作機會吧?」我道。
師弟搖頭。「我朋友在 Cornell 博士畢業,有發表過論文,浮沉了幾年,最近還是放棄了。學術界真是太難了。」
學術界是真的難,跟文學比起來,數學大概更加嚴苛吧?
我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當年證明了「費馬最後定理」的那個數學家 Andrew John Wiles,竟然也沒有拿到過數學界的最高榮譽 Fields Medal,因為他證出來的時候已經年過四十,而要拿這個「數學界的諾貝爾獎」,得獎的時候必須不滿四十歲。
期望一個人不到四十歲就已經對數學界有重要貢獻,在數學界發光發熱,潛臺詞是不是真正有天分的人根本不必耽擱那麼久,「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這樣極度講究天賦,真是一想就覺得壓力好大。都說將勤補拙,我懷疑就數學而言,勤奮補不了多少拙。
對於學數學這件事,我有非常切身的體會。
唸中學的時候,因為我父母對我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我被逼唸了理科。那幾年的生活,真是地獄一般的存在,乃至於畢業之後很多年,我還是一直在作考試的噩夢。
我預科唸的是「數學組」,要修 Pure Mathematics「純粹數學」,光聽名字就知道這一科純度有多高,有多容易把人逼瘋了。當時上課,我基本上每一天都處於一種快要精神崩潰的狀態,有百分之七十的時間,我完全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麼,剩下的那百分之三十,都是用猜的。
事隔經年,我現在已經不記得當年都學過些什麼了,只記得我最拿手的是「微積分」——你沒有看錯,我最擅長的題目,真的就是「微積分」。我發誓,那已經是整個 syllabus 裡面,最不抽象,最容易被沒有數學慧根的尋常人類理解的東西了。
我是老人家,讀書年代考的是會考和高考,而不是新一代的 DSE。我記得當年讀書壓力很大,會考有超過十萬個考生,考完可以升上預科的剩下三萬多人,到入大學,又要再淘汰超過一半的考生。因為入大學率低,再沒有慧根也得拚命苦讀。這樣「夙夜匪懈」了兩年之後,我 A-level 純數拿了個 C,感動得我差點痛哭流涕。
當年的高考是苛刻的,評分方式是俗稱「拉 curve」的比例制,也就是拿什麼評等視乎你跟其他考生比起來表現得怎樣。而 C 是什麼概念呢?沒記錯的話,A、B、C 這三個等級加起來,只佔全體考生 30% 不到。
——也就是,沒有錯,我讀到快死了還是考得不怎麼樣,而這個不怎麼樣的成績,卻又已經相當於 top 30% 的水平了。
很恐怖對不對?
最恐怖的是我當年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拚命做習題,幾乎沒了半條人命,我很多同學卻是不緊不慢,游刃有餘,而且也不只男同學覺得純數不難應付,很多女同學也覺得純數算容易,最後純數科考 A 的,女同學不在少數。那時我就明白了,數學是平等的,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不分男女。
因為我以前讀過純數,那頓晚飯,師弟「MIT」興致勃勃地跟我聊了好久數學。
「……大一的數學就相當於高考的進階版,你剛剛講的那些是數論的一種,大學的話我們會學這些、這些,還有這些。」他逐項解釋,如數家珍,講到眉飛色舞。
我保持著禮貌的微笑;從第二句開始,我已經聽不明白他在講些什麼了。
「你有學過這些嗎?」
搖頭。
「那你有學過這一樣嗎?」
搖頭。
「這個呢?」
繼續搖頭。
他一臉認真:「那我建議你還是不要讀大學的數學,對於你來說可能太難了。」
我心中瞬間千百萬隻烏鴉飛過。我什麼時候跟你講過我要讀數學?我什麼時候跟你講過我要讀數學?我什麼時候跟你講過我要讀數學?!
然後他嘆了一口氣。「我呢……我覺得我也是大不如前了,跟以前比慢了許多,也遲鈍了許多……」然後他那種惆悵失落的表情又回來了。
我禁不住想:這跟沒有和最愛的人在一起,是同一種心情吧。或許人生真是多少總有點遺憾。
然而,喜歡數學和喜歡文學還是有差別的,那就是,師弟學術界入行不成,還有投行。
喜歡文學的,面對現實,就只有投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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