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1日 星期三

七千加元離奇失蹤事件

 


2022 年對於我來說,堪稱是相當倒楣的一年。年初在香港進了一趟醫院,來了加拿大之後不久,又遇上了「七千加元離奇失蹤事件」,以至於在加拿大這頭半年,除了要適應新環境和找工作,還必須耗費大量時間精力嘗試追回那憑空不見的款項,有時真是心力交瘁。

 

追討的過程太痛苦,我一個在加拿大定居多年的朋友勸我放棄,說:「做人要想開一點,你就當破財消災。」可是我實在不能接受事情不明不白,連個答案也沒有,於是還是窮盡一切辦法一直追。

 

在追尋的過程中,我意外發現了一個我之前並不認識,也沒有想像過的加拿大:原來加拿大的銀行系統,存在著我以前想也沒有想過的問題——透過銀行轉帳,在加拿大並不那麼安全可靠。

 

在跟銀行纏鬥了將近半年之後,事情總算是有了個結果,現在我也就可以完整地講一下這則加拿大銀行驚嚇奇遇了。

 

憑空蒸發的七千加元

 

我年初抵加後,做的第一件事是登記加拿大手機號碼,然後開了一個加拿大銀行戶口。當時選擇的是 RBC,想法很簡單,因為 RBC 據說是全加最大的銀行。當時我和朋友一起去開戶,幫我們開戶的客戶服務經理 A 先生很健談,當我們談到要怎麼在網上過數時,A 先生語帶驕傲地提到 e-transfer,說那是方便又好用的線上轉帳服務。

 

這就是悲劇的開端了。

 

我在香港有個 HSBC 戶口,很簡單就可以把錢從香港匯到加拿大的 HSBC。加拿大這邊收到錢之後,我想把錢轉到 RBC。我習慣了網上轉帳,加上當時也還沒有申請到支票簿,沒有多想就用 e-transfer 來過數。HSBC 的最高單次轉帳限額是七千加元,我就轉了七千元。結果填好姓名、電話跟電郵地址之後,按下確認鍵,沒多久,收到電郵說錢已經成功轉給了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我打電話問 HSBC,那個接線生堅稱轉帳正常,錢的確是匯了去 RBC,可是我再打電話問 RBCRBC 表示沒有任何匯款到帳。於是我又打電話給 HSBC,這次的客服說:

 

營運 e-transfer 的是 Interac,銀行也只是使用 Interac 的服務,所以如果你 e-transfer 出了問題,要聯絡的是 Interac。」然後無論我怎麼要求,她都拒絕立案處理,堅持要我自己找 Interac

 

我邊寫電郵給 Interac Google,發現 Interac 一早明言所有轉帳不能逆轉,頓時心感不妙。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Interac 根本就是一個黑洞,我寫給他們的所有電郵都石沉大海。

 

於是,我聯絡幫我在 RBC 開戶的 A 先生,他叫我去找 HSBC,以「收款人姓名不對」為由取消轉帳。我覺得電話熱線靠不住,直接跑了去銀行分行。

 

然後就是非常漫長的拉鋸戰。

 

E-transfer 不會核對姓名

 

我跟銀行的交涉過程極其繁複,在這裡就不一一細列,反正,花了很大的功夫,我才弄明白了 e-transfer 的運作方式。簡單來說,雖然我在輸入資料時需要填寫姓名、電話和電郵地址,但實際上,在轉帳時真正會用到的,只是電郵,,電話。以電郵為例,轉帳用的連結會發送到登記的電郵地址,收款方只要答對保安問題,即能取得款項。用 e-transfer 進行轉帳,並不會核對姓名或者其他資料。

 

E-transfer 轉帳出現問題並不罕見,常見的情況往往是「電郵地址填寫錯誤」,或者「電郵被駭」。銀行那邊見我並沒有填錯任何資料,便不斷問我是不是我的電郵被駭客入侵;但我的電郵運作正常,沒有任何被駭的跡象。

 

於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事情便陷入了僵局。銀行一直沒能夠告訴我,為什麼那七千加元會被轉了去別的戶口,我只能夠不停打電話、寫電郵追問最新進展,過程非常痛苦。

 

然而事後回想起來,有可以追問的地方,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因為錢雖然還是去了 RBCRBC 卻拒絕提供我任何協助,只叫我自己找 HSBC 跟進;而 HSBC 雖然在一開始時也想把我打發掉,但後來畢竟指派了一個職員專門跟進我的個案,而且最幸運的是,負責我個案的 B 先生非常盡責,態度也很好。

 

可惜追了幾個月,還是沒什麼追展。我邊追銀行邊 Google,看了一堆 CBC 新聞之後,心涼了一截。

 

事故頻生的 e-transfer

 

只要上網找 CBC news e-transfer,很輕易便可以找到一堆因為 e-transfer 而丟錢的新聞。我在這裡簡單撮譯幾則:

 

2019 5

 

RBC 開戶超過 30 年的忠實顧客 Anne Hoover,被盜取 $1734。她用 e-transfer 轉帳給朋友,結果朋友在點開收款連結時,驚見「款項已被收取」的訊息。RBC 責備 Anne Hoover 的保安問題設置得太簡單,只肯「好意賠償」一半的款項。

 

同樣地,RBC 的另一個顧客 Dr. Sylvia Veith 因為 e-transfer 損失了 7000 元,RBC 的回覆是「there was nothing that could be done」。

 

CBC news 要求採訪 RBC Interac,兩邊都拒絕接受訪問。

 

數據顯示,在 2018 年,一共有 163 宗關於 e-transfer 被盜的個案。

 

2019 9

 

住在 Manitoba Rene Trudeau 顧人為自己家安裝了一扇新的大門,事後他用 e-transfer 付裝修師傅共 3300 加元的裝修費,裝修師傅卻說一分錢也沒有收到。

 

大驚失色的 Trudeau 馬上聯絡銀行 TD 叫停滙款,但只追回了300 元,其餘 3000 元已被人領走。為了搞清楚錢到底是怎麼不見的,以及到底去了哪裡,Trudeau TD 艱苦周旋了七個月,最後發現是裝修師傅的電郵被駭了,而因為 Trudeau 設置的保安問題比較簡單,很容易就被猜出了答案,於是那三千元就這樣沒了。TD 說,這一切都是 Trudeau 的錯。Trudeau 追問錢的下落,TD 僅表示錢被滙了去另一間銀行,但具體是哪一間?TD 拒絕透露。

 

在另一宗事故裡,Charlotte Mustard 被盜取了 3000 加元,她向銀行 CIBC 求助,CIBC 要她簽保密協議才肯「好意」賠償她一千元。Mustard 憤而拒絕,轉而聯絡 CBC news,說:「他們的態度徹底惹毛了我,這算什麼好意?公義何在?!」

 

CBC 的記者續道,涉及 e-transfer 的投訴近年有不斷上升的趨勢,單是他們的新聞團隊,就收到了 56 個讀者報料,涉及被盜款項共 64,000 加元,而當中近四分三的受害者,最終都無法取回款項,只能自行承擔損失。

 

想要拿回錢,除非銀行願意賠償

 

看完一堆新聞之後,我幾乎可以肯定,無論那筆錢離奇消失的原因是什麼,多半是沒有辦法悉數追回來的了,因為新聞報導裡的所有e-transfer 事故,無論有沒有報警,唯一的解決方案都是靠銀行賠償。我沒有看見任何一篇報導有提到騙徒落網的消息。

 

而事實也確實如此。在跟銀行周旋了幾個月之後,HSBC 幫我從 RBC 追回小部分款項,剩下的大部分是追不回來了。HSBC 建議我向 RBC 作出正式投訴。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可以透過「投訴」來促使銀行作出調查。也是這次投訴,我見識到了 RBC 的「厲害」。

 

上面那則新聞的苦主 Rene Trudeau 在講述他跟銀行的交涉過程時,用了一個字形容銀行的客戶服務:atrocious。我覺得這實在是一個再精準不過的字眼,我對 RBC 客戶服務的感受,也正是這種無法更糟糕的感覺。

 

在拖了很久之後,RBC 打電話告訴我,他們試過幫我追討,可是那筆錢已經追不回來了。我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RBC 一開始不肯透露,後來我一再追問,才說:「我唯一能夠告訴你的是,那筆錢循手機號碼轉走了,因為那個手機號碼登記了 auto-deposit (自動入帳)。至於去了哪裡,因為涉及其他客戶的私隱,恕我無可奉告。」

 

至此,我才確認了整件離奇失蹤事件的肇因——電訊商給我的那個手機號碼,是一個循環再用的手機號碼,而前任主人登記了銀行的自動入帳服務,所有與這個號碼相關的 e-transfer 轉帳,都會自動存入他的戶口,而不需要經過回答保安問題的步驟。

 

RBC 說他們什麼也做不了,叫我自行報警;我不服上訴,最後拿到的「終極報告」「精彩絕倫」:那封信一開始先簡述事件經過,可是寫的不是他們的調查結果,而是「我的表述」,其中包括「你表示你的匯款經由手機號碼去了另一個戶口,而那個戶口登記了同一個手機號碼」。

 

這樣的句式實在是經典得不能夠再經典了,看得我目瞪口呆。我明明一直在等他們的調查結果,最後出來的報告卻是把他們在電話裡跟我說的結論,換成是我告訴他們的事發經過。

 

有個這樣的起首,後面的內容當然就更沒有什麼實際有用的資訊可言,落落長的「終極報告」只是在一味數落我的錯處,說我有這樣的結果只是咎由自取,跟銀行沒有關係。

 

在讀到這樣的一份報告時,與其說我覺得憤怒,倒不如說我實在是累了。這樣一直跟銀行、警察不停書信往還,電話交涉,已經耗費了我相當多的時間精力,加上現在這份忙碌而令人疲憊不堪的工作,我長期擠不出時間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眼前的生活,只是繁瑣、累人,且毫無意義。

 

消沉了一天之後,隔日起牀,還是決定奮戰到底。RBC 不會再處理我的個案,再上訴要去 ADR Banking Ombuds Office。看新聞說去 Ombudsman 上訴得直的機率其實頗低,只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在去 Ombudsman 之前,我跟 HSBC 再交涉了最後一次。負責我個案的 B 先生很同情我的遭遇,嘗試幫我申請由銀行作出賠償,沒想到,這次居然申請成功了!這個意想不到的轉折簡直宛若神迹!

 

幾點感想

 

雖然最後僥倖拿回了錢,可是過程是痛苦的,所以把這件事寫出來,希望其他人可以防範於未然。我的幾點觀察是:

  •  e-transfer 是有風險的,大額轉帳就不要用了。
  • 加拿大的手機號碼會重用,尤其是溫哥華,不要信電訊商講那是全新的號碼,我登記的時候我的電訊商也是這樣告訴我的。
  • 轉帳被盜的錢多數追不回來,最後要銀行自掏腰包作出賠償,但銀行多數都不肯,所以最好自己小心,避免陷入這般困境。
  • 因為要保障客戶私隱,銀行不會透露騙徒的任何資料。譬如即使我想對那個拿了我的錢的人興訟,也根本找不到那個人。
  • 加拿大關於銀行轉帳的罪案其實很多,2021 CBC news 報導了一單駭人聽聞的新聞:一位 66 歲,從未設立任何網上銀行的老太太,被騙徒假扮成戶口持有人騙過銀行,開立了網上戶口,並且透過 e-transfer 轉走了 23,716.38 加元——那是她的畢生積蓄;而 BMO 一開始時拒絕賠償。
  • 很遺憾地,在銀行分行進行 wire transfer 也並非萬無一失,CBC news 在今年四月就報導了一宗這樣的新聞:一對夫婦透過他們的 TD 帳戶在分行轉帳一萬加元給兒子在 CIBC 的戶口,結果那一萬加元憑空消失了。事後發現 CIBC 錯誤地把錢滙入了另一個人的戶口,而那個人在隔天就把所有錢領走然後取消了自己的 CIBC 帳戶,跑路了——對,CIBC 沒有核對收款人的名字就把錢入了帳。事後,銀行只肯「好意賠償」一半金額,直到那對夫婦找上了傳媒,才肯作出悉數補償。
  • 沒錯,如果不幸遇上這樣的事,很大機率要找傳媒協助才有機會追討成功。以前我在香港用慣了 online banking,現在來了加拿大,發現還是支票和本票最可靠。 



相關新聞報導:

Banks tell dozens of customers they're to blame for thousands of dollars lost to e-transfer fraudsters

https://www.cbc.ca/news/business/etransfer-fraud-banks-blame-customers-1.5286926

 

RBC customer out of pocket after fraud: What you need to know if you e-transfer money

https://www.cbc.ca/news/business/rbc-customer-out-of-pocket-after-e-transfer-fraud-1.5128114

 

Toronto-area man out $2,775 after e-transfer fraudsters impersonate him on email

https://www.cbc.ca/news/business/etransfer-fraud-security-1.5296860

 

BMO customers out thousands of dollars unable to prove fraudulent e-transfers weren't their fault

https://www.cbc.ca/news/canada/toronto/bmo-customers-thousands-etransfer-fraud-1.6423576

 

Bank won't reimburse Ottawa woman who lost $23K to fraudsters, family says

https://www.cbc.ca/news/canada/ottawa/ottawa-senior-online-bank-fraud-bmo-1.6150127

 

$10,000 wire transfer disappears after bank puts it in wrong account

https://www.cbc.ca/news/business/wire-transfer-disappears-banks-1.6401776

 

 

2022年9月6日 星期二

我的新朋友,日產「黑羊」——日本人杏

 

來了溫哥華幾個月,除了本來就認識的住在溫哥華的友人,我結識了第一個新朋友,杏。

 

第一次遇見杏,是在一個希臘文化節上。我和她都參加了一個 Meetup,我按照在香港養成的習慣早到五分鐘,在集合點只看見杏一個人站在那裡乾等。我和她自然而然地聊了起來,邊聊邊又等了半句鐘,還是沒有其他人出現,連活動召集人也沒有現身。我發短訊問召集人,對方叫我們直接進去。這時我們才體驗到了加拿大人的隨性,去這種文化節,集合地點與時間都不重要,人到了就直接進去玩,大家有緣即能相聚。

 

我和杏後來又見了幾次面,大家很快成了朋友。杏是那種一眼就看得出是日本人的日本人:整潔、有禮貌,舉止溫文,說話都輕聲細語。認識了杏之後,我認同我室友的看法:會覺得我像日本人的日本人,肯定是離家太久,忘記日本人的模樣了。因為和杏走在一起,我完全是大刺刺到近乎舉止粗魯,形象化點說,我就像一隻通山亂跑的黑羊,跟杏相約去玩時,我常常帶著她亂過馬路,一開始把守規矩的她差點嚇死。

 

俗語說「學好三年,學壞三天」,很不幸地,跟我混在一起之後,杏似乎有黑化的跡象,正往「不守章法」的不歸路上直奔而去,開始越來越不像一個循規蹈矩的日本人——雖然杏很可能本身就不是一個典型日本人,甚至很大機率在日本人當中,根本就是「黑羊」一樣的存在。

 

跟很多來溫哥華的日本人一樣,杏來這邊是唸語言學校,她很努力想要學好英文。當我們有次講起日本人很以自己的文化為傲,日文遠比英文重要時,杏面有難色:「可是我覺得日本人的英文真的太不濟了。我去語言學校,所有亞洲人都能講英文,就日本人連一句完整句子也講不了。我覺得應該課程改革,多學一點英文。」杏停頓了一下,續道:「我當時是初中才學英文,連高中一共學了六年,畢業後即使上大學也不用再修英文,而且我們都只學讀和寫,完全沒有會話課。」我還是第一次聽日本人抱怨學校不夠重視英文。

 

杏又說她因為喜歡漢字,以前學過中文,但普通話的音調實在太難,她學沒多久就放棄了。我聽了有點嘖嘖稱奇,杏是我在溫哥華遇見說自己喜歡漢字的第二個日本人;以前看卡通,那些主角都嫌漢字難記。

 

有次我們聊到日本人的集體主義,杏慨嘆自己不是很能融入日本人的一些小圈子,後來就不太想跟好朋友以外的人社交。她說,一群女生圍在一起,通常只有兩個話題:講其他女人壞話,以及,討論男人。她因為兩樣都不想講,出席這種社交場合就覺得很累。

 

我問她到了現在日本社會還是期望女性結婚生子,然後相夫教子嗎?杏說,很多人已經開始有想法上的改變,可是主流價值觀還是覺得家庭是女人最美滿的歸宿。她身邊的朋友,不管結婚前想不想要小孩,婚後礙於雙方家長的壓力,還是生了孩子。可是有了小孩在日本通常就意味著要辭職當家庭主婦,但杏並不想選擇這樣的道路。

 

杏說:「我想選擇事業。我有想要做的事。我覺得結婚生子也很好,我見我的朋友也很幸福,可是我想選擇另一條路。」她強調:「真的,我覺得這兩種生活都很好,只是我想選擇的是我的理想。」

 

我問她的理想是什麼,她馬上雙眼發亮:「我在十六歲的時候就愛上了飛機,立志要成為機師,我從那時起就想當機師,這就是我這輩子要做的事。」

 

我有些意想不到,問她是要開哪種飛機?她答:「小型飛機!在日本當機師只能在航空公司上班,或者為軍方服務,我想開的是小型飛機!」她接著告訴我,這次來溫哥華,除了學英文,還為了學駕駛飛機。她已經有了 Land Airplane 的駕駛執照,接下來還要學 Seaplane,和考取 Commercial Pilot 的證照。我還是這時才知道飛機的駕駛執照原來有那麼多款。

 

「因為我要跟地面控制塔暢通無阻地溝通,所以我一定要學好英文!」杏這麼說,一臉堅毅。

 

因為飛行駕駛學校不便宜,為了存學費,畢業後杏在日本工作了超過十年。「我以前是當銷售人員的,很辛苦、壓力很大,每個月都要達到一定銷售目標,如果數字不達標,就會被罵得很慘。」杏苦笑。「我很喜歡很喜歡日本,可是我不想繼續在日本工作了。你知道嗎,日本人都是沒有 hobbies 的,因為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下班後都累得什麼都做不了。」

 

杏因此對加拿大充滿憧憬,她覺得這是一個可以讓她實踐理想,以及自由自在地生活的美麗新天地。

 

我在頃刻想起,當年因為醉心日本文化而去了日本進修的友人 A,以及曾經對加拿大充滿遐想,而一度在加拿大生活了六年的日裔中文作家新井一二三。

 

幾年前,深愛日本的友人 A 毅然辭職去日本唸書、打工,在日本生活了一陣子之後,也不是說不喜歡日本了,只是發現很多事情畢竟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樣,後來又回了香港。某程度上來說,那一趟旅程,也可算是以某種幻滅告終。

 

至於新井一二三,她是一個生於典型日本家庭的不典型日本人。大學時代開始學中文,學到出神入化,八十年代就已經逐漸用中文寫作,為報紙雜誌寫專欄。大學畢業之後,她在《朝日新聞》當過一陣子記者,但很快就厭倦了日本職場陳腐守舊的那一套,毅然辭職去了加拿大。加拿大對於當時的新井來說,是一個自由平等的天堂,她由衷地嚮往著。然而現實卻跟瑰麗的想像差了十萬八千里,我讀她的散文集《媽媽其實是皇后的毒蘋果》,她筆下那六年的加拿大生活,與其說是苦樂參半,倒不如說更多是痛苦的時光。到了最後,新井對於加拿大完全理想幻滅,離開加拿大去了香港工作,最後輾轉回到日本定居。

 

人大了自然就會聽說很多關於幻滅的故事;我們對未知的世界懷有希望與憧憬,那些都是純然美好的想像,可是想像總是與現實有點出入。或多。或少。於是多數的憧憬與想像,等在最後的結局都是不同程度的幻滅。

 

杏想要留在加拿大發展,不得不解決「永居」的問題。杏因為過了作為移民最受政府歡迎的二十幾歲,英文分數也不特別高,要申請移民並不容易。然而對於這一點,杏卻非常樂觀,她說:「我不擔心。我在溫哥華有個朋友,她十年前從日本來加拿大的時候已經五十歲了,單人匹馬自己一個來,當時在加拿大也無親無故,可是現在她已經擁有幾間屬於自己的餐廳了。她常常都鼓勵我:既然我可以,你也一定沒有問題!我相信她的話!」

 

杏很堅定,即使為了申請永居,她可能必須先在餐廳打兩、三年工,做一些頗為辛苦,也不是她本來想做的工作,她還是沒有半分遲疑。

 

「怎麼說也好,我也在一步一步地往目標前進了。每次只要一小步就好,一步一步來,慢慢來也沒關係。」杏這麼說。

 

我想起之前在另一個 Meetup Event 遇見過的一個印度工程師,他堅持日本人和其他亞洲人不一樣,日本人有理想,看動漫就知道。我當時難免覺得有點好笑;虛構的漫畫怎能當真?可是如今看著杏,我心裡有著淡淡的感動。那些熱血漫畫,可能畢竟反映了一些人的真實心情。

 

溫哥華有個水族館,我之前去參觀的時候,在館內看了一套關於三文魚的紀錄片。旁白說:即使三文魚的洄游過程險阻重重,甚至九死一生,也不是所有三文魚最終都能抵達目標地,牠們還是年復一年,義無反顧地堅定前進。那就是三文魚的生命本質。

 

對於杏來說,追逐十六歲時就許下了的那個機師夢,可能也正是她的生命本質,甚至意義所在。

 

 

*新井一二三散文集的全名為:《媽媽其實是皇后的毒蘋果?新井一二三逃出母語的陰影》

 

 

相關舊文

 

堅定相信日本人的那個印度工程師:〈兩年過去了,我是不是在原地打轉?〉




2022年8月24日 星期三

你唸文科嗎?你覺得工作難找嗎?——文科生的困境


小時候父母都強烈勸喻說不要選文科,唸高中時甚至強制我必須選理科,當時只覺得不勝其擾,完全不能理解父母那近乎偏執的堅持。後來升大學時我不顧一切唸了文科,唸得非常愉快,堪稱如魚得水,畢業後找工作也沒遇上什麼大問題,於是我就一直覺得,除非是讀醫學精算之類的專業學系,否則讀文科還是理科,並不見得有什麼差別。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維持了這麼多年的想法,竟然在赴加工作後產生了變化。我現在開始覺得,唸文科,生活真的會比較艱難。

 

首先第一個問題是,溫哥華本身是一個生活指數高得令人咋舌的地方。香港在全球最貴城市排行榜長期位居三甲,令我產生一種錯覺,以為溫哥華即使再貴,也貴不過香港,既然我在香港能夠存活,來到溫哥華應該也有辦法適應。現實卻是,因為我現在找到的工作薪水並不好,而溫哥華除了房租比香港便宜一點,其他生活開支都是過之而無不及,在溫哥華居住,我感受到了比在香港還要大的生活壓力。

 

我剛開始找工作的時候,對要賺多少錢才夠在溫哥華生活沒有什麼概念,後來找到的工作雖然符合市價,薪水入帳的時候還是嚇了一跳,扣除稅項、失業保險等雜項後,薪金直接打了個七五折。那一刻只是覺得,到手的錢真是好少。

 

然而看看薪酬列表,當入息往上調,被扣除的金額也同樣直線上升,真正領到的薪金比例只有更低。到了後來,我也很迷惘到底要帳面月入幾多,淨收入才夠用。

 

關於這一點,我的一個本地人同事是這樣評斷的:「要在溫哥華生存,年薪至少得有五萬五。」年薪五萬五的話,應該是夠用但不餘裕的水平吧,如果想要儲蓄恐怕得相當節儉。噢對了,我目前的年薪,並沒有五萬五。

 

坦白說,五萬五這個數字,說高也沒有很高。同事說如果在 U of TUBC 這些一線大學畢業,年薪五六萬是很尋常的事;如果唸電子工程,起薪點大概在七萬左右;若是能當上軟體工程師,那就更好了,新入職基本八萬起跳,累積幾年經驗,年薪可以逼近十萬。

 

至於文科畢業生呢?我在本地作家聚會裡認識了一個英文系畢業的作者,她日間有一份全職工作,年薪比我還要低一點。

 

當然,之所以低薪有可能是因為她想要選擇一份彈性比較大,方便寫作的工作,我並不知道確切情況是哪一種。但她也坦承,這樣的薪水,即使她與父母同住,還是覺得入不敷支。

 

語文類的工作有沒有待遇比較好的呢?有,譬如 Technical Writer,平均年薪便在六萬以上,只是那不是單靠流麗文字就可以勝任的工作,通常招聘廣告列明必須具備相關產業知識,而出手最闊綽的,往往是工程、科技、醫學這類領域——沒錯,繞了一圈,還是回歸到理科這一邊。

 

即使克服了領域知識的問題,Technical Writer 對於我來說還是存在著幾乎無法跨越的高門檻——很多 Technical Writer 的工作,要求應徵者的英文必須是母語水平。

 

因此,像我這種唸文科的外國人在加拿大之所以生活艱難,至少是出於兩大因素:其一是文科類的工作多數比較低薪;其二是這些工作對於英文的要求比較高。

 

我現在的工作,不需要證照不需要特殊技能,但得天天跟不同的人講很多電話,當中有其他部門的同事、有供應商、有客戶,對於我這種英文不怎麼樣的人來說並不容易。然而,可以想像,如果換成一個本地人,講幾個電話、安排幾個會議根本輕而易舉。所以這樣的工作,在本質上不可能有太好的待遇。我現在的工作很忙,在各方面也不盡如意,但不得不說這間公司也有好的地方,起碼它對我那口不怎麼樣的英文相當包容。

 

相較而言,大部分公司對於理工科的英文要求就沒那麼高,尤其是現下最熱門的科技產業,看重的不是英文而是程式語言。於是,在英文門檻相對較低,薪水又比其他工種高出一截的情況下,「IT工作」便成為了很多新移民的第一志願。

 

我有次去參加 Meetup 活動,自嘲唸文學注定行乞,彼時馬上有一個軟體工程師問我數學怎樣,說:「如果你數學可以,學寫程式好了,當 programmer 不愁沒工作。」因為他是認真的,所以我很訝異。但令我更意想不到的是,旁邊一個加拿大人用挖苦的語氣對我道:「很高興你現在終於知道唸文學找工作有多難了。」加拿大人一般不愛冷嘲熱諷,我好奇他語中的憤恨從何而來。

 

後來我跟公司的工程師提起這件事,說有人叫我去學寫程式,我當笑話講,其中一個工程師聽完很認真地說:「其實要學不難,只是需要很多時間,起碼要好幾年才能有紮實的基礎。」另一個工程師則直接表達了他的困惑不解:「文學有文學的用處,我覺得你唸的東西對社會也很重要,為什麼要改學電腦程式?」

 

為什麼要學寫程式,大約很多人都是為了希望生活得好一點吧。我在不同場合跟很多人聊過天,大部分人的志向驚人地一致:理科出身的想當軟體工程師;文科出身的想做 UX/UI (Designer Researcher),簡單來說就是都想加入科技行業。

 

我很喜歡科學,也對科技極感興趣,但社會越來越向科技傾斜,有時候會令我有點不安。科學很有用,為世界帶來了很多革命性的改變,但它並不是萬能的——譬如科學本身並不提供任何道德指引,並不會告訴我們要如何有道德地運用某些危險的科技。

 

社會高度重視科學科技,是一種可以預期的取態。文化藝術無法量化,當資源有限時,社會自然更傾向把經費預留給有「實質貢獻」的科學。只是一旦天平過度傾斜,這種發展恐怕也是不健康的。

 

我高中唸的是理科,中學同學都是「理科人」,當中不乏各種工程師。我有時會向他們表達一下羨慕之情,他們總是淡淡地應我一句:「你也可以。」

 

我也可以嗎?嗯,可能確實是的。以前學過一點高等數學,我的成績沒有很好,但也沒有很差。若然有心奮起直追,可能也是可以勉強入行的。

 

只是我既沒有天份也沒有熱情,即使勉強入了行,也不會混出什麼成績吧。在人生只能活一次的前提下,我還是想挑戰別的賽道。

 

所以,結論就是:我恐怕還是要繼續過窮困潦倒的生活了。完。


2022年8月9日 星期二

兩年過去了,我是不是在原地打轉?

[很遙遠的彼岸]

每到星期五,我的同事總是問我:「週末有什麼計劃?」大家都一臉歡欣,顯然加拿大人很正常,都喜歡放假。

 

最近被這樣問及,我心裡浮現的答案都是:找工作!好想快點換一份工作!

 

當然,這是不能「出街」的心聲,於是我總是微笑答道:到處逛逛吧。

 

我的同事,週末幾乎總是在 hiking camping。有同事放了一星期假,每天都在行山,令孱弱無能的我聽得暗自心驚。要我天天行八小時山,我應該很快就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可是加拿大人真的很喜歡戶外活動,星期六日的意義,就是可以往山裡跑。因為 BC 省海灘的水質不好,污染厲害,是故只能上山,不能下海。

 

沒有運動神經如我,週末娛樂的選項並不那麼多。

 

之前有一個週末,我也去了玩,坐車又坐船,長途跋涉去了維多利亞。那也是多個同事高度推薦的出遊地點。計劃行程的時候頗為期待,可惜工作太累人,真正出行那兩天只是覺得累到不行,一上車一上船就睡到不省人事,最後覺得並不那麼好玩,評分很高的那些餐廳也並不那麼好吃,加上掛心手頭那本小說停滯不前的進度,最後與其說是失望,倒不如說有種「早知還是不去了」的倦怠感覺。

 

這就是我目前的工作對我而言的崩潰指數。工作的內容並不困難,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簡單,可是工作量大到沒有喘息的空間,而且不論是工作的模式還是主管的作風,都跟我以前的工作太過相似,相似到成功勾起了我的記憶與厭惡。

 

就說電影小說跟漫畫都騙人,說好的努力奮鬥就有一番新景象呢?去完英國又去了加拿大,工作的模式與內容卻竟然都沒有怎麼變,彷彿在原地踏步。原來現實中的改變一點也不戲劇性,只能一步一步慢慢來。

 

因為想要了解一下本地社區,我偶爾會參加一些 Meetup 活動。跟來自世界各地的人聊天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有時大家的對話也頗具啟發性。我有次跟一個印度人和日本人聊天,那個印度男生說自己是軟體工程師,薪水不錯可是並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他說:「在印度你沒有選擇,沒有人會去唸文學,那是不可能的事,你父母不會同意。所有人的目標都是工程、醫學這些賺錢的科目。坦白說我不喜歡我的工作,可是它讓我在空餘時間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譬如讀點文學、看點哲學。最近我就看了很多哲學書。可是唸哲學嗎?哲學畢業能做些什麼呢?」

 

這種論述很「亞洲」,我一點也不陌生,我笑道:「亞洲都這樣,香港差不多,日本也一樣。」

 

那個印度男生一臉認真地反駁:「不,我覺得日本不一樣。你看日本的動漫,我覺得日本人沒那麼重視錢,他們會為了追求理想放棄錢。」

 

我馬上看看在場的那個日本人;他很妙,面無表情,擺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好像正在討論的事情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們追問他的意見,那個日本男生只好開金口,乾脆俐落答道:「動漫都是假的,我們最看重的也是錢。」

 

印度男生完全沒有受到打擊,堅持己見:「不,你看看那些動畫師,待遇那麼差還是堅持要做動畫。日本不一樣。」

 

這時我不禁覺得有些好氣又好笑,那是大商家的刻薄剝削,怎麼他也跟著商家的輿論操作起舞,把剝削包裝成為理想犧牲?

 

然而無論如何,我還是讀出了印度男生對別人追求理想的嚮往與景仰;似乎大家都習慣羨慕佩服別人,而從來不會想自己付諸實行。大概是亞洲家長都把風險管理的教育,做得太滴水不漏。

 

當然,窮是很可怕的,現實也很現實,一點沒有跟你在客氣。

 

因為工作不是很如意,天天下班都心浮氣躁,我又去了參加作家的寫作聚會,想跟其他作者聊聊天。說得直白一點,就是太辛苦了,想尋求安慰。

 

上次見過的作家 C 今次也在,和我一樣是一臉疲憊不堪。C 的主要收入來源是日英翻譯,過去十年一直在把日本輕小說翻譯成英文,現在打算不幹了。C 解釋道:「日本的出版社要求很高,有很嚴格的截稿日,我覺得用意大概是定期出書有助保持作者人氣。可是書與書之間只有很少時間,作者本人也常常覺得受不了,被死線逼至崩潰邊緣,有時為了準時交稿,故事的情節發展會變得很奇怪。而我作為譯者,也不得不追趕進度……」C 邊說邊疲乏地搖頭。「我做了十年,已經 burn out 了,我不想再碰小說翻譯。接下來我決定只翻譯漫畫;漫畫字比較少。」

 

另一個作家 T 問:「可是翻譯漫畫錢比較少對吧?」

 

C 搖首。「其實譯漫畫反而比較好賺。」

 

T 馬上問:「那麼你為什麼一早就譯漫畫呢?」

 

「因為小說是系列作品,長做長有,收入比漫畫穩定很多。」C 說。

 

T 想了想,道:「你譯了十年,確實夠久了,是時候要換一下領域。我覺得一個領域待六七年就夠了,時間到了就應該要換一個。」

 

我微笑,欣賞 T 理所當然的態度。

 

大家聚在一起是為了提升寫作的動力,聊了一會之後,我們便各自開始寫自己的東西。我以前沒有試過這樣和別人圍坐一桌寫作,原來感覺也不賴,成效也不錯。這篇文章,便是在咖啡館裡寫成的。

 

我想起去英國讀書的時候,曾經幻想可以時常去咖啡室看書寫東西,當時沒有做到,沒想到現在倒是輾轉成真了。

 

不是電影場景般的特色咖啡店,我們去的是連鎖式經營的 Starbucks——因為夏天太熱,Starbucks 有冷氣;大家選擇 Starbucks 的原因令我莞爾,但同時舉腳贊成。

 

不夢幻,不戲劇性,可是這種務實的態度也是一種踏實的積極,大家都在盡可能地靠近自己的目標。

 

雖然八成的時間我都覺得自己是在原地打轉,可是在 Starbucks 裡打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禁不住想:距離我想過的生活,我還是有接近多了那麼一點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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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3日 星期三

生命充滿幻滅,可是還是應該冒險

 

[夏日煙火大會的最後一場;這是一個絢爛的剎那]

 

在加拿大住了幾個月,我覺得加拿大的很多東西都和想像的不一樣。

 

譬如讀書。

 

來之前一直聽說在加拿大升學壓力沒那麼大,後來因為多了人從香港去加拿大讀書,網上開始零星讀到一些在加拿大讀大學、大專有很多功課測驗的分享,令我慢慢意識到加拿大和英國一樣,讀書生活並不見得有想像中那麼 chill。而最近跟幾個本地人聊過天後,我更是發現,在這裡讀書何止不是那麼 chill,根本就是壓力很大。

 

在香港讀書,都是中小學過得很痛苦,進了大學卻是另一個天地。要高分當然還是不容易,但要「低空掠過」、「平安畢業」卻並不那麼難。我唸大學時很多同學就把握最後的學生歲月,瘋狂玩樂。有間中去上課、有繳交大部分功課、有去考試,偷懶只要偷得不太離譜,大學教授通常都隻眼開隻眼閉,讓學生剛好合格、勉強畢業。

 

在聽完我描述香港的大學之後,一個加拿大人告訴我,他認為加拿大是剛好相反:「我覺得中、小學都很容易,就算上到高中,也不難。上學一直都是很輕鬆的,可是高中畢業後,一旦升上大學、大專,就忽然 180 度轉向,課業的要求突然之間高了很多,坦白說我覺得這種轉變很難適應。不合格是常見的,不達標就不及格,教授不會手軟。不合格就不能畢業,可是學校不會因為這樣就放鬆標準,因為覺得你都是成年人了,有能力顧好自己,學校不會再把你當成小孩子般照料。」

 

另一個加拿大人這樣說:「說實話,我覺得這邊的大學不好,根本就只顧賺錢,並不關心學生的福祉。我們讀中學的時候,完全沒有人指引過我們大學要怎麼選科,很多科系畢業後根本找不到工作,可是我們往往要等進大學了、已經在唸了,才知道那個系所的實際情況。在大學要轉系很難,而且大學要唸四年,如果進了不適合自己的科系,那四年絕對是地獄一般的存在。

 

「我是唸工程的,很多人為了工程系的前途比較好而唸工程,卻對唸工程到底是怎樣的完全沒有概念。我有個同學,他不適合唸工程,完全唸不來,又不敢乾脆退學,很辛苦地堅持了三年半,在最後一個學期他考試沒過,無法畢業,他覺得很絕望,後來他就死了。」

 

我吃了一驚,問她:「死了的意思是真的死了,還是一種比喻?」

 

她一臉凝重地答道:「真的死了,變成了一具屍體那種死了。他知道自己無法畢業,所以自殺。可是你知道最荒謬的事情是什麼嗎?他在生的時候學校根本不理他,任他自生自滅,他自殺死掉之後,大學卻頒了一個榮譽學位』給他,那是他活著的時候不可能拿到的學位。但是他人都死了,那個學位有什麼用?大學這種時候給他的家人一個榮譽學位』到底有什麼用?」

 

這個故事令我頗感震撼。為了一個學位了結生命自然很不值得,可是我也很能夠理解那個學生的絕望。

 

對於很多人來說,人生很多事恐怕都和想像中不一樣。除了少數幸運兒,多數人都經歷過人生的各種失望與幻滅,但這些都不比絕望來得恐怖。「無計可施」、「再也別有別的辦法了」,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生命的一大難題,可能就是怎樣在困境之中為自己找到出路。

 

因為缺乏運動,我參加了一個本地人組織的行山活動,想至少走一點點路。行山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日本女生 N。剛好當天晚上有夏日煙花大會,是今年的最後一場,我們便在行完山之後,一起去了看煙花。我們在黃昏時分坐在沙灘上等著煙花滙演開始,N 跟我講述了她的故事。

 

N 29 歲,來溫哥華唸短期課程。在日本的時候她在銀行工作,壓力極大,誘發了哮喘,最後必須辭職才治好了病。於是她就計劃來加拿大,夢想著過上比較正常的生活。她這次來,本來的計劃是要拿到永居的資格,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抵加沒多久就哮喘復發。她馬上看醫生,跟醫生說明了她的狀況,強烈要求一定要拿到哮喘藥,結果對方卻只給她感冒藥。因為這件事,她定居加拿大的決心開始動搖,她有點覺得加拿大的醫療系統不太可靠。因為距離   30 歲不遠,這是她申請 working holiday 的最後機會。本來她是打算在課程完結後申請加拿大的工作假期簽證,但因為她很喜歡哈利波特,就想放棄溫哥華改去倫敦。

 

我告訴 N 我上年在英國,在英國生活並不容易。倫敦生活指數高,找工作競爭大,甚至比溫哥華更難、要求更高;治安視乎地區,有些地方可以很危險。英國的醫療系統同樣是不堪負荷,在英國人眼中根本是千瘡百孔,他們也怨聲載道。可是即便是這樣,我還是支持她去倫敦闖一闖,而不是勉強留在溫哥華。

 

「我覺得你去倫敦是好的,將來如果你想回來溫哥華,總有辦法,大不了再唸書;要去英國倒真的應該把握這次 working holiday 的機會。」我這樣說。

 

她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謝謝你。只有你這樣說,我的朋友都罵我不切實際,說我應該留在溫哥華就好,說這是最安全的選擇。」

 

我明白她朋友的意思;為了喜歡哈利波特而想去英國,聽起來怎麼也不像是什麼踏實的理由。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大概也會這樣勸 N:人生不盡完美,應該理智一點,對現實妥協。那也是我之所以明明那麼不開心,還是在一個不適合自己的行業待了超過十年的原因。很理智地分析的話,那的確是我所能夠找到待遇最好的工作了。只是「待遇最好」是不是就等於「生活得最幸福」?原來也不是。只是我要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才明白這個道理。

 

生命是充滿幻滅的,不少人的人生都面對一波又一波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可是那些「安全」的選項在大部分時候都只能因循過去的模式,無法帶來任何轉變。如果想要殺出一條血路,可能必須承受風險——失望,乃至失敗的風險。正如 N,哪天她若真的去了倫敦,迎接她的,確實可能是理想的幻滅,然而她若是沒有去,也永遠不會有成功的可能。

 

世上沒有免費午餐,包括幸福快樂在內,大概都不是那麼唾手可得的。

 

晚上十點,煙花滙演開始了。這並不是我看過最壯觀的煙花滙演,對於來自日本的 N 來說,大概也不是。

 

在只有一彎新月的晚上,當煙花在墨黑的夜空爆開時,金光閃動,如同繁星般璀璨。與煙花爆裂的聲音同步響起的,是在場所有人的歡呼聲與掌聲。大家都很興奮,彷彿這是人生第一次看煙花。

 

我和 N 受到感染,也跟著高叫起來,用力拍掌。這並不是我看過最好看的煙花,甚至距離「最好看」有點遠。可是,在那一瞬間,我還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如同第一次看煙花的新奇、興奮,以及快樂。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