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溫哥華幾個月,除了本來就認識的住在溫哥華的友人,我結識了第一個新朋友,杏。
第一次遇見杏,是在一個希臘文化節上。我和她都參加了一個 Meetup,我按照在香港養成的習慣早到五分鐘,在集合點只看見杏一個人站在那裡乾等。我和她自然而然地聊了起來,邊聊邊又等了半句鐘,還是沒有其他人出現,連活動召集人也沒有現身。我發短訊問召集人,對方叫我們直接進去。這時我們才體驗到了加拿大人的隨性,去這種文化節,集合地點與時間都不重要,人到了就直接進去玩,大家有緣即能相聚。
我和杏後來又見了幾次面,大家很快成了朋友。杏是那種一眼就看得出是日本人的日本人:整潔、有禮貌,舉止溫文,說話都輕聲細語。認識了杏之後,我認同我室友的看法:會覺得我像日本人的日本人,肯定是離家太久,忘記日本人的模樣了。因為和杏走在一起,我完全是大刺刺到近乎舉止粗魯,形象化點說,我就像一隻通山亂跑的黑羊,跟杏相約去玩時,我常常帶著她亂過馬路,一開始把守規矩的她差點嚇死。
俗語說「學好三年,學壞三天」,很不幸地,跟我混在一起之後,杏似乎有黑化的跡象,正往「不守章法」的不歸路上直奔而去,開始越來越不像一個循規蹈矩的日本人——雖然杏很可能本身就不是一個典型日本人,甚至很大機率在日本人當中,根本就是「黑羊」一樣的存在。
跟很多來溫哥華的日本人一樣,杏來這邊是唸語言學校,她很努力想要學好英文。當我們有次講起日本人很以自己的文化為傲,日文遠比英文重要時,杏面有難色:「可是我覺得日本人的英文真的太不濟了。我去語言學校,所有亞洲人都能講英文,就日本人連一句完整句子也講不了。我覺得應該課程改革,多學一點英文。」杏停頓了一下,續道:「我當時是初中才學英文,連高中一共學了六年,畢業後即使上大學也不用再修英文,而且我們都只學讀和寫,完全沒有會話課。」我還是第一次聽日本人抱怨學校不夠重視英文。
杏又說她因為喜歡漢字,以前學過中文,但普通話的音調實在太難,她學沒多久就放棄了。我聽了有點嘖嘖稱奇,杏是我在溫哥華遇見說自己喜歡漢字的第二個日本人;以前看卡通,那些主角都嫌漢字難記。
有次我們聊到日本人的集體主義,杏慨嘆自己不是很能融入日本人的一些小圈子,後來就不太想跟好朋友以外的人社交。她說,一群女生圍在一起,通常只有兩個話題:講其他女人壞話,以及,討論男人。她因為兩樣都不想講,出席這種社交場合就覺得很累。
我問她到了現在日本社會還是期望女性結婚生子,然後相夫教子嗎?杏說,很多人已經開始有想法上的改變,可是主流價值觀還是覺得家庭是女人最美滿的歸宿。她身邊的朋友,不管結婚前想不想要小孩,婚後礙於雙方家長的壓力,還是生了孩子。可是有了小孩在日本通常就意味著要辭職當家庭主婦,但杏並不想選擇這樣的道路。
杏說:「我想選擇事業。我有想要做的事。我覺得結婚生子也很好,我見我的朋友也很幸福,可是我想選擇另一條路。」她強調:「真的,我覺得這兩種生活都很好,只是我想選擇的是我的理想。」
我問她的理想是什麼,她馬上雙眼發亮:「我在十六歲的時候就愛上了飛機,立志要成為機師,我從那時起就想當機師,這就是我這輩子要做的事。」
我有些意想不到,問她是要開哪種飛機?她答:「小型飛機!在日本當機師只能在航空公司上班,或者為軍方服務,我想開的是小型飛機!」她接著告訴我,這次來溫哥華,除了學英文,還為了學駕駛飛機。她已經有了 Land Airplane 的駕駛執照,接下來還要學 Seaplane,和考取 Commercial Pilot 的證照。我還是這時才知道飛機的駕駛執照原來有那麼多款。
「因為我要跟地面控制塔暢通無阻地溝通,所以我一定要學好英文!」杏這麼說,一臉堅毅。
因為飛行駕駛學校不便宜,為了存學費,畢業後杏在日本工作了超過十年。「我以前是當銷售人員的,很辛苦、壓力很大,每個月都要達到一定銷售目標,如果數字不達標,就會被罵得很慘。」杏苦笑。「我很喜歡很喜歡日本,可是我不想繼續在日本工作了。你知道嗎,日本人都是沒有 hobbies 的,因為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下班後都累得什麼都做不了。」
杏因此對加拿大充滿憧憬,她覺得這是一個可以讓她實踐理想,以及自由自在地生活的美麗新天地。
我在頃刻想起,當年因為醉心日本文化而去了日本進修的友人 A,以及曾經對加拿大充滿遐想,而一度在加拿大生活了六年的日裔中文作家新井一二三。
幾年前,深愛日本的友人 A 毅然辭職去日本唸書、打工,在日本生活了一陣子之後,也不是說不喜歡日本了,只是發現很多事情畢竟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樣,後來又回了香港。某程度上來說,那一趟旅程,也可算是以某種幻滅告終。
至於新井一二三,她是一個生於典型日本家庭的不典型日本人。大學時代開始學中文,學到出神入化,八十年代就已經逐漸用中文寫作,為報紙雜誌寫專欄。大學畢業之後,她在《朝日新聞》當過一陣子記者,但很快就厭倦了日本職場陳腐守舊的那一套,毅然辭職去了加拿大。加拿大對於當時的新井來說,是一個自由平等的天堂,她由衷地嚮往著。然而現實卻跟瑰麗的想像差了十萬八千里,我讀她的散文集《媽媽其實是皇后的毒蘋果》,她筆下那六年的加拿大生活,與其說是苦樂參半,倒不如說更多是痛苦的時光。到了最後,新井對於加拿大完全理想幻滅,離開加拿大去了香港工作,最後輾轉回到日本定居。
人大了自然就會聽說很多關於幻滅的故事;我們對未知的世界懷有希望與憧憬,那些都是純然美好的想像,可是想像總是與現實有點出入。或多。或少。於是多數的憧憬與想像,等在最後的結局都是不同程度的幻滅。
杏想要留在加拿大發展,不得不解決「永居」的問題。杏因為過了作為移民最受政府歡迎的二十幾歲,英文分數也不特別高,要申請移民並不容易。然而對於這一點,杏卻非常樂觀,她說:「我不擔心。我在溫哥華有個朋友,她十年前從日本來加拿大的時候已經五十歲了,單人匹馬自己一個來,當時在加拿大也無親無故,可是現在她已經擁有幾間屬於自己的餐廳了。她常常都鼓勵我:既然我可以,你也一定沒有問題!我相信她的話!」
杏很堅定,即使為了申請永居,她可能必須先在餐廳打兩、三年工,做一些頗為辛苦,也不是她本來想做的工作,她還是沒有半分遲疑。
「怎麼說也好,我也在一步一步地往目標前進了。每次只要一小步就好,一步一步來,慢慢來也沒關係。」杏這麼說。
我想起之前在另一個 Meetup Event 遇見過的一個印度工程師,他堅持日本人和其他亞洲人不一樣,日本人有理想,看動漫就知道。我當時難免覺得有點好笑;虛構的漫畫怎能當真?可是如今看著杏,我心裡有著淡淡的感動。那些熱血漫畫,可能畢竟反映了一些人的真實心情。
溫哥華有個水族館,我之前去參觀的時候,在館內看了一套關於三文魚的紀錄片。旁白說:即使三文魚的洄游過程險阻重重,甚至九死一生,也不是所有三文魚最終都能抵達目標地,牠們還是年復一年,義無反顧地堅定前進。那就是三文魚的生命本質。
對於杏來說,追逐十六歲時就許下了的那個機師夢,可能也正是她的生命本質,甚至意義所在。
*新井一二三散文集的全名為:《媽媽其實是皇后的毒蘋果?新井一二三逃出母語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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