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8日 星期四

[別人的故事] 十三歲的他:「我覺得我沒有達到父母的期望」

 

[大馬與小馬;Burnaby 的圖書館門前]


 

我薪水太低,週末有時會去兼職。兼職的地方常常碰見一個等著上補習班的小男生,日子久了,我們有時會聊上幾句。

 

小男生名叫提奧,今年十三歲,是菲律賓移民二代,人長得高,言行舉止也很成熟,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十三歲。

 

每次見到提奧,他總是一臉倦容,在不停打呵欠。熟了之後我笑問他怎麼星期六日也無精打采,是不是 party 過度。提奧總是一臉認真地答:「我上個星期測驗。」又或者:「我在寫一份很重要的功課。」反正他的測驗考試功課報告似乎是永無止境。

 

久了我不免好奇:「不是聽說加拿大唸中學都很輕鬆,大學才辛苦?」

 

提奧道:「我必須很用功讀書。我將來要當醫生,要考進醫學院。」

 

「當醫生是你本人的志願,還是你父母的志願?」

 

「我和我父母都有吧。」提奧說。「我父母很擔心我的未來。」

 

「擔心的意思是?」

 

「擔心我沒有錢。」提奧一臉認真嚴肅,我忍俊不禁。

 

「也不是只有醫生賺錢。」我笑道。

 

「對,還有做生意。所以我父親現在已經開始教我投資了。」

 

我「Wow」了一聲,表示欽敬。我問提奧都在上什麼課。他答:「嗯⋯⋯中文、西班牙文、法文、游泳集訓。最近是這幾樣。」

 

我吃了一驚。「這麼多!那你哪裡還有時間去玩?」

 

提奧搖搖頭。「我很少去玩的,都在讀書。」

 

「你同時學三種語言,不會覺得混亂?」

 

「我爸爸覺得這些語言有用,尤其是溫哥華多華人,將來我當了醫生,會中文可以有很多華人客戶。」

 

「那你本身會什麼語言?英文跟 Tagalog ?」

 

「嗯,Tagalog 的話,我算是會一點點,我不會說自己能講 Tagalog。」提奧的母語是英文,和不少亞洲移民一樣,他的父母顯然覺得學其他語言比學父母的母語來得有用。所以他們花錢讓提奧學中文,卻不怎麼注重他的塔加路語。

 

「可是除了讀書,你難道沒有別的事想做?譬如打機?」

 

「我很少打電動,除非我哥找我玩;他非常喜歡打機。」頓了一下,他又補充:「我哥是學動畫的,打機對他的工作有幫助。我想我哥應該很快就會搬出去住吧。」

 

我不死心。「你才十三歲,真的沒有對什麼東西充滿熱情嗎?」

 

提奧笑了笑。「我覺得我的熱情都被學業耗盡了。」此言不虛,他連說話語調都很平,甚少起伏。

 

「那麼跟朋友玩呢?你一定會想跟朋友玩的吧?」

 

「我朋友有常常叫我出去玩,或者去他們家玩,但我都拒絕了。」

 

「為什麼?!」

 

「因為浪費錢呀。」

 

我心想去朋友家玩是有多浪費錢,道:「你就不會偶爾很想跟朋友一起玩的嗎?」

 

提奧想了想:「有時會很想。很想的時候我跟我爸講,可不可以這天不去上課,少學一天法文,我爸爸就會跟我說我這是在浪費他的錢。」

 

我愣了一下,這時才明白過來。

 

「那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重獲自由?難不成是十幾年之後?」我開玩笑般問。

 

「有可能。」提奧卻很認真,開始計數:「我還要再唸四年高中,之後唸四年大學,然後考醫學院再讀四年,畢業後接受住院醫師訓練再考證照,應該還要再讀十幾年吧。」

 

我差點不知道要怎麼接話,只得說:「你真是個好孩子,比我乖多了。我小時候都不讀書只顧著寫小說;我父母叫我考醫科我叫他們自己考,把他們氣到七竅生煙。你父母一定對你引以為傲。」

 

提奧苦笑了一下。「不,我覺得我沒有達到他們的期望。我覺得所有亞裔小孩的共同困境,那就是永遠都不可能令父母真正滿意。」

 

我怔了怔,沒有想到這竟然會是一個十三歲小男孩的心聲。

 

提奧這時要去上課了,我們的閒聊告一段落。

 

提奧應該要算是很乖的孩子了吧,父母不滿意是嫌不夠出類拔萃嗎?

 

提奧很喜歡 Uncle Roger。北美的移民後代,很多都很喜歡 Uncle Roger 這類調侃亞洲文化的 comedian。另一個很受歡迎的叫 Steven He,其口頭禪「emotional damage」可謂家傳戶曉。

 

而所謂的「emotional damage」,是父母造成的,亞洲父母的大絕,是超越物理魔法化學界限的最強攻擊,能夠對小孩身心造成永久傷害。因為小孩天生都想得到父母認同。

 

跟提奧聊完天之後,我想起之前看過的一則新聞。

 

彭亦亮是北美著名的職業電競選手,遊戲代號 Doublelift。他因為很有天份,很早就在業界嶄露頭角。彭亦亮是在美國出生長大的移民二代,父母來自上海。他父母對他想投身電競這個志願很不理解,覺得他是玩物喪志,正經事不幹都在不學無術,一直用各種方法逼他放棄。因為彭亦亮不肯依從,滿了十八歲之後,他就被逐出了家門。

 

彭亦亮有一個大他七歲的哥哥。根據報導,哥哥脾氣溫和,多數時候都順著父母的意思,跟父母相處得比較好。哥哥一直支持彭亦亮的電競事業,也不斷試圖緩和他和父母之間的衝突。可惜的是,即使彭亦亮獲獎無數,有大批粉絲支持,年收入也節節攀升,彭父彭母還是覺得他不務正業,一直堅持要彭退出電競圈,好好找一份「正經工作」。他和父母的關係一直處於緊張狀態。

 

及至 2018 年,彭亦亮迎來了事業的高峰,他的隊伍首次打入了北美聯賽決賽,眼看奪冠在望,這時卻傳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他那溫厚謙恭的哥哥,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母。原因眾說紛紜,有說是情場失意受刺激過度,也有說是精神失常。

 

最初讀到這則新聞時我很震撼。一則為彭父彭母的固執感到訝異:兒子已然闖出這樣一番成就卻還是不為所動,仍然堅持要兒子「回歸正途」;再則也為血案感到震驚,萬萬沒想到最後竟是一直溫順的大兒子動了殺念。是隱忍太久,無法再忍,還是精神方面的問題?

 

讀罷新聞不由得悲嘆,這真是徹頭徹尾的悲劇。

 

亞洲父母不是不愛自己的孩子,只是他們的愛,往往摻雜控制的成份。各種控制干預,都是以愛為名,怕孩子受傷,怕孩子沒有美好前程。千算萬算,卻忘了最重要的一點:人是獨立個體,有獨立意志,試問有誰,真的能一生都順著別人的意思過日子?

 

如果以「聽話」為最高準則,那麼恐怕真的,大部分小孩都無法令父母百分百稱心如意。

 

然而,其實是不是可以改變一下心裡那把衡量的尺,教導小孩獨立自主,活出屬於自己的燦爛人生?

 

畢竟世上的路有千百萬條,條條大路通羅馬,或者並不需要堅持自己心中的捷徑,更毋須執著自己眼裡唯一得見的羅馬。

 




 [別人的故事]系列

〈我要我的幸福,我去北歐追夢〉

〈他的動畫夢

〈憧憬與失望〉

〈「我為了來這裡,賣掉了家裡的一切!」〉

 

2023年5月25日 星期四

溫哥華的生活,我並不適應

 

[在溫哥華行山,總有種在密林裡不辨東西,快要迷路的感覺]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認識了一位北京阿姨。北京阿姨來溫哥華已經很多年了,雖然不年輕,思想卻很前衛,跟她聊天很有趣。北京阿姨是一個傳奇人物,在中國當醫生,事業高峰時期曾經在醫學院教書,後來為了小孩果斷移民。

 

聽北京阿姨論中國,很有意思,很意想不到。

 

阿姨來到加拿大,自然沒有辦法繼續當醫生。她說:「我有些同學比我早十年來,重新唸書,當了護士。我以前是醫生,要我當護士我自尊心受不了。」她本來想另謀發展,讀其他科系,被學校仲介婉言相勸:「您這個年紀再讀書不容易,還是好好享受人生吧。」阿姨被勸退沒有再唸書,卻不想退休,想來想去,做起了一門小本生意,家人都不看好,沒想到居然成功了。阿姨很驕傲:「我現在賺錢比他們還多。」

 

阿姨有次提到她還是醫生的時候,去過外國當過訪問學人。我忍不住問阿姨:「你來加拿大一切都得由零開始,不可惜嗎?」

 

阿姨一臉理所當然:「移民就是這樣子的啊,你看看那些計程車司機,這邊很多印度人開計程車,他們不少人在印度也是工程師是教授呀。況且,移民是我自己要移的。你去一個水準高的地方,當然會有落差。」

 

「那麼你已經適應了加拿大的生活了嗎?」我問。

 

「適應呀,我喜歡溫哥華。」

 

「已經把溫哥華當成家了?」

 

「對,這裡就是我的家。」阿姨點頭。「不要老是只跟講中文的人來往,那樣永遠也無法真正融入。我還記得我來溫哥華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是一位白人老太太,她人可好呢,整整兩年帶我到處逛,熟習新環境。」

 

她頓了一下,又道:「不要回頭看,過去的已然過去,再怎麼回頭看也沒有用。」

 

我心生感觸,問:「生活不順利的時候你都怎麼應對?」

 

阿姨的答案意想不到:「我人生沒有什麼特別不順利的時候,我想要的我最後都有得到。」接著阿姨又道:「我最近去學跳舞——不是擾民的那種大媽廣場舞,」她特別強調。「我去學校學的。上了幾節課,我好強的心又來了,覺得既然要學,為什麼不把它學好?現在我是老師第一名的學生。」阿姨非常自豪。

 

我不由得莞爾。阿姨的快樂真是樸實無華;她就是不要認輸。

 

那一刻真是有點羨慕阿姨,千金難買 sense of control,我就越來越沒有她這樣的鬥志。

 

星期一是公眾假期,是加拿大打工仔都翹首企盼的「long weekend」。難得放假我睡了整整兩天。很累。身心俱疲。

 

睡了兩天,更加焦慮。本來長假期計劃好了要寫小說的,最後什麼也沒有寫。我心急如焚,來加拿大一年了,一直狀態不佳,進度嚴重落後。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沒有適應在溫哥華的生活。

 

這其實非常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之外,我一直以為我不會適應得太差,畢竟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在外國生活,我的人生也一直充滿各種不確定與諸多變故,我以為,我習慣了。

 

結果卻是,我想放棄了。

 

有次跟室友聊天,她說:「我還記得當時大家剛到溫哥華,你網上轉個帳,突然七千加元就不翼而飛,我作為旁觀者都快嚇死了,你卻一直很冷靜。」我答道:「因為那並不是我人生遇過最糟糕的事情。還差很遠。」

 

然而最近我卻開始覺得,生活太多波折,畢竟不易承受。

 

我二十幾歲的時候本來想讀博加入學術界,後來因為家庭變故計劃擱淺。兩年多前去英國讀一年書算是一償留學夙願,本是好事,尤其是我英文一般最後成績卻很好,就更是難得不過的美滿收場。然而就是因為論文寫得不錯,有一剎那間心裡不禁浮現「what if」這個想法,要是當年有順利升學……

 

我永遠都記得那驚慄的一瞬間,尋問「如果」無疑是最致命的毒藥。過去了的,不能重來。我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一直向前看,直到去了英國讀書,彷彿突然意識到這些年來我到底錯失了些什麼,頃刻宛如被厲鬼纏身;冤靈果然都是專挑人最低潮的時刻前來糾纏。

 

所以我不喜歡現在這種狀態。確實生活不順利容易抑鬱,但抑鬱的時候無法突破困境,情緒低落只是什麼也做不了,徒然浪費時間。

 

相比之下,我的室友要適應得好得多。她找到的工作相當不錯,除了上司同事好,待遇也很不俗,最近她公司擴張她得到升遷機會,薪資大幅上調,現在幾乎是我的兩倍了。可見加拿大也是有好的工作。

 

室友慨嘆稅後錢並沒有很多,我笑她貪心,她正色道:「可是我不能不跟以前賺的數字比較呀,稅後我只是和之前在香港賺錢一樣多。」

 

我愣了愣,脫口道:「我們人在加拿大。」

 

接著我心算了一下,她稅後的薪水在香港的話,確實算不上高薪,雖然在加拿大已是人人稱羨。

 

我禁不住想,來了加拿大卻沒有感受到生活質素在任何層面有所改善,恐怕是香港人獨有的煩惱了。

 

室友年輕我一截,找工作比較容易是意料之內的事。我也沒有北京阿姨那麼強的自尊心,覺得當過醫生就不能做護士。事實上,我現在的工作跟以前在香港差不多,只是以前我是中階管理層,現在又回到了最初階的位置重新開始。問題倒不在於當過老闆就不能當下屬,我反正向來對階級無感;對我而言最要命的是,現在的工作在所有方面竟然都和以前的一樣糟糕——除了錢。我的意思是:以前薪水好,現在錢少到快入不敷支。

 

原來是真的。外國月亮真的沒有比較圓。

 

在工作最煩心的時候我真的會想:我到底是為什麼要來加拿大。

 

所謂挫折,大概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屢敗屢戰,卻仍是屢戰屢敗;試了又試,情況還是沒有好轉。

 

放假這幾天心情尤其低落;一再努力,一再失敗,我累了。

 

星期二回去上班,跟同事午飯時聊起室友最近升職加薪,一聽見那個數字,幾個同事俱是一臉頹喪,我馬上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我只是隨口提一下,卻忘了薪水這件事在我們公司太敏感,一個同事食不下咽,放下餐具,說自己要養妻活兒,薪水不夠用很久了。

 

我看著我的同事,意識到他們和我一樣,困在同一個困境。

 

我本想工作一年存一點錢,等再進修的時候過得寬裕一些,結果這一年卻沒有存到任何錢。在列出開支表計算再讀書要花多少積蓄時,差點心臟病發,不由得寢不能寐。

 

可是,失眠沒有用。

 

看著沮喪的同事,我知道現在這間公司無論如何不宜久留。HR 的一個同事同樣心灰意冷,告訴我她也打算去讀書,年底就走。回想起當日拿到 offer 時的雀躍,也真是不可謂不諷刺。到頭來,原來還是開心得太早。

 

這樣一想,當然就消沉。

 

這種消沉令人困擾,我討厭無能為力的感覺。抑鬱與消沉不能帶來任何改變;立志不要放棄,只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別人。

 

想來想去,發現怎樣也好,結論仍舊是小說要繼續寫完,工作跑道也還是要變。

 

不能回頭望,只能雙眼向前看,一步一步走下去。

 

寫這篇長文不為別的,只是希望真實地紀錄這個灰心失意的瞬間。這是我在溫哥華的第一年。

 

 

2023年4月16日 星期日

錢,一切都是錢。所以,要選擇興趣?還是錢?

[上年去 Victoria 玩,風景很美,但這一切都需要錢]

 

入正題之前,先講兩個小故事。

 

第一個故事,是我最近去了驗眼。

 

在溫哥華如果要配眼鏡,得有「prescription」,要拿到這張「處方」,就需要做一個正式的 eye exam。這和香港只要在眼鏡店配眼鏡就可以免費驗眼,很不一樣。加拿大是先驗了眼,拿了「處方」,才拎著「處方」另外配眼鏡。這種做法和英國差不多,我在英國的時候,就試過因為身上沒有「prescription」而沒有辦法在眼鏡舖買隱形眼鏡。店家不肯賣給我,說沒有「prescription」是犯法。

 

在蘇格蘭驗眼,價錢大約 £20 左右,印象中只要符合某些條件,還可以免費驗。但因為我後來網上訂隱形眼鏡不用出示「prescription」,就沒有細究。

 

如今在加拿大雖然網上訂隱形眼鏡同樣不需要出示「prescription」,但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到,我就趁現在仍然在職,可以用公司保險,先跑了去驗眼。我事先沒有查問價錢,心想反正保險公司全數支付,結果結帳時嚇一跳——CAD$125!是英國的三倍有多。回去問同事,同事說是這個價位沒有錯。

 

第二個故事,是朋友的遭遇。一天晚上,朋友打電話給我,說有件事想問我意見。她申請了一份工作,沒有面試,對方就說願意聘請她,薪水還非常高,但就要她馬上提交證件的照片。看到這裡,我想大家肯定都知道這十之八九就是詐騙,朋友其實也心知肚明,可是還是心存一絲希望。

 

加拿大不乏「identity theft」,若不幸被人盜用身份後患無窮,我力勸朋友三思。朋友最後認同是騙局,沒有交出證件照片。朋友不笨,只是找工作找久了,開始有點焦慮。

 

這兩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剛好在 Facebook 讀到兩則貼文:第一篇是楊双子寫「專職寫作」的真實面貌;第二篇是「年末的盛夏」解釋「走學術」在現實中其實是什麼一回事。兩者提到的重點驚人地一致——本身有沒有錢,很重要。

 

楊双子說:「回顧八年寫作路,統整專職寫作的必要條件,第一項就是需要錢,第二項第三四五項,也都是錢。這個說法俗氣已極,但我反覆斟酌只能說出這個結論。文學創作者可以十年磨一劍,但是不能一天不吃飯……」

 

「年末的盛夏」的作者從事哲學研究,在學術界打滾的心得是:「由於走學術涉及能否透過學術活動獲取足夠的薪資來支付每日之所需,單單只是有好問題與相應的資源是不夠的……我自己很清楚,倘若不是我的父母與兄長的支持,讓我不用為住宿與三餐煩惱,面對現實壓力,我大概早就已經放棄走學術了。這跟我有沒有能力走學術無關(事實證明我是有能力的),是跟我的財務風險耐受力(也就是,我可以承擔失業、沒有收入多久)還有我的機運(有沒有機構剛好有相關人力需求)有關。」

 

很多人可能都有過被父母逼著選「有錢途」科系的經歷,譬如我父母就希望我唸醫。我當時覺得他們簡直不可理喻,我母親自己那麼怕血,居然覺得我只要夠努力就可以當醫生。她自己當年可是連讀護士也不敢。

 

小時候對什麼都講錢很反感,長大後就發現確實就是什麼都是錢。

 

所以,應該只論錢,不論興趣嗎?我過去試過,結果極其失敗。歸根結底,人類畢竟不是純理性的生物,只滿足物質層面,並不是快樂的足夠條件。

 

那麼到底應該要怎麼辦呢?「年末的盛夏」那篇貼文底下的留言裡,就有人提到了《藝術家的正職》這本書。中文譯本剛出來的時候,我有看過別人推介,大意是說想做創作最好還是另外有一份正職。正職的選項有兩種:要不做一份與興趣無關,但不用煩惱人際關係,同事為人都不錯的工作;要不就選和本來的志向最有關係的職業。前者的好處是有一定收入保障,且不會因為辦公室政治而耗費過多心力;後者則對自己真正想要建立的事業多少有點助益,代價是薪水可能會很低。

 

這個建議和楊双子的親身經歷不謀而合。她第二次專職寫作得以成功,就是靠「斜槓」——在創作以外,她兼做有酬演講、教寫作課、寫書評等工作賺取生活費。她選擇的就是「第二種正職」。

 

是的,如果本身的興趣不賺錢,又無法只做賺錢的工作就滿足,那麼折衷之道可能就是另外找一份正職。翻譯成白話文:身兼兩職。

 

這除了意味著蠟燭兩頭燒,隨時過勞死,還預示著要拿捏分寸的高難度平衡操作。一不小心,變成捨本逐末。楊双子就自嘲道:「斜槓工作擠掉文學本業,人家是泡沫經濟,我無異泡沫創作。」

 

想做創作的人,大概都是很早就知道必須要斜槓。

 

以前讀大學的時候,我和幾個想寫小說的同學都考慮過讀上去然後在大學教書,同學講得很赤裸:「這樣就時間和錢都有了。」我們都是看著前人成功的例子,覺得這是一條可行之路。問題是時代變了,以前可以這樣做,不代表現在也可以。我有很多師兄姐和同屆同學後來都在大學教書,仍然在創作的,如今僅剩一人。其他人為了保住那個大學教席,已經心力交瘁。

 

我前年在蘇格蘭讀文學碩士的時候,有個同學在報讀博士的 Q&A 裡問老師:「兼顧學術與創作,可行嗎?」老師的回應是直接跳過了她,完全無視。如今想加入學術界,競爭幾乎可以說是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激烈,要求也是前所未有地嚴苛。如果研究的領域夠熱門,研究經費夠多可能還稍好一點,要是不幸研究的領域比較冷門,那麼求職的難度絕對是普通人所無法想像。

 

譬如我在《去蘇格蘭看天鵝》裡面提過一則小故事,有人為了找大學教席跑了半個地球,最後落戶蘇格蘭,因為全世界就只有那間大學肯簽長約。要住哪裡?個人的意願不重要,重要的是哪裡有教席。

 

你看,真是慘。做創作要有錢,做學術也還是要本身就有錢,不然很難撐得過沒有收入的痛苦過渡期。

 

錢。一切都是錢。非常俗氣,可是維持生命確實就需要錢。

 

譬如我驗眼之後收到那張 $125 的帳單,心裡也不是沒有怵然一驚,心想沒有工作就沒有保險,沒有保險就連驗眼也沒有錢。

 

也譬如我現在的正職佔用了我日間大部分的精力,不要說小說,連 Facebook 的頁面也快要維持不下去。魚與熊掌想要兼得,哪有這麼容易。

 

選擇錢,比較直接。為什麼不向錢看,把興趣停留在業餘愛好的層面就好?

 

近年我常常思考這個問題,我個人的答案是:因為這樣的人生,我不覺得興奮期待。

 

隨著年紀漸長,我越來越感受到現實世界的各種制約。人生是困難的,也是不公平的。我們的自由是有限的。於是我越來越常思考,我可以把握可以控制的到底是什麼?

 

每個人壽命長短不一,唯一一致是大家都是一天有 24 小時。生命的重點或許就是要怎麼運用每一天的這 24 個小時。感覺就有點像,每個人出生的時候都獲得了一筆定額財富,我們能夠做的是決定要怎麼把它花完。

 

我有時會覺得,時間是比金錢更珍貴的資源,因為時間就是生命本身。而我們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最初獲分配的那筆定額財富,到底有多少。

 

正因為這樣,想了很久之後,我決定還是要繼續找那份可以讓我斜槓的正職。很辛苦,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找到,可是人生或許從一開始就充滿著各種各樣的尋覓。

 

最後回到第二個故事。故事裡的朋友,因為不喜歡本來的工作,加上舊東家要求的通知期太長,很多公司都不肯等,於是毅然裸辭。沒有錢的感覺很不好受,不好受到,她差點連明知是騙局也要上當。可是就在她打完電話給我之後的第三天,她找到工作了。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高薪厚職,但至少薪水比之前好,而且未來有機會可以做她真正想做的事。朋友說,這是一個小小的進步。

 

我們大部分時候,可能都是像她這樣,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邁進。

 

人生由時間構成,時間就是生命。規劃人生可能跟投資理財一樣,要肯承受風險,要有好的心理質素,要忍耐,要懂得一步一步慢慢來。

 


相關連結

 

楊双子〈第一次專職寫作就失敗〉: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pfbid0QngDmTYCzyFnMLzobZwLQk5MojmW2KPjVWH6aExa1mnbNT7942qkD8B7M6guqLxFl&id=100063763448623&mibextid=qC1gEa

 

年末的盛夏〈做學術跟走學術其實是不同的兩件事〉: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pfbid0wgbYpqEHgo39ZEqayqdhFtrnpkr4CF1s7imd7sryGuBpDUadWywGx1ijRD1zwuQpl&id=100024664698240&mibextid=qC1gEa

 



 

2023年4月12日 星期三

關於工作的幾個超無聊故事

 


[圖為:之前吃到的台灣牛肉麵,好吃到我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作為窮人,好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麵了。我就說,我對必須吃我煮的東西的人深表同情——啊對,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之一〉

 

我現在待的公司是一間「國際科技公司」,雖然「國際」跟「科技」都是真的,在那裡上班的生活卻完全和我想的不一樣。

 

——好吧,可能問題的癥結是人家是科技公司,我卻不是科技人員,我大部分時間甚至見不到那些處理最核心業務的工程師。

 

最近因為要幫忙安排一些重要活動,上司叫我去另一個辦公室,我赫然發現——fu_k,我們公司原來也有捨得花錢裝修的時候的嗎?那些高規格的辦公室設備,那些符合人體工學,索價每張超過一千加幣的電腦椅,還有可以調整高度的電動辦公桌⋯⋯

 

當我好奇地把辦公桌又升又降時,一個同事一臉忍俊不禁地問我:「你的桌子不能調校高度的嗎?」

 

你、說、呢?

 

最令人髮指的是,那些工程師居然在上班時間打乒乓球、玩 video game。我喃喃自語:「真像在看美劇。」還引來鬨堂大笑。

 

他們好心問我要不要一起玩,我內心瘋狂暴走:我已經連續無薪加班兩個禮拜,天天朝八晚七,飯也沒有時間吃,手上的工作還是沒有做完,你覺得我有時間玩嗎?你覺得我有時間玩嗎?!

 

但想想工程師不能得罪,於是溫婉微笑:「謝謝,下次。」

 

 

〈之二〉

 

我公司雖然主打 AI,但我們的 AI,絕對跟 ChatGPT 那種 AI 差了十萬八千里。ChatGPT 目前仍然是弱人工智能,而我們就更加是弱中之弱。不過,AI sexy,一年到晚還是有很多求職者受騙上當。新入職的人都要來一個自我介紹,幾乎 100% 的新人都會熱情洋溢地跟大家說自己有多熱愛科技,對各種最新技術如數家珍。想當年我也做過這種蠢事,現在我每次看見心裡都只是想:詐騙啊,真是詐騙啊。你剛剛提到的一切,在這間公司都不、會、出、現。

 

不過通常大家都會覺悟得很快,我想平均覺醒時間是兩週吧。

 

 

〈之三〉

 

我不知道 AI 那邊的工程師待遇好不好,但他們的離職率似乎頗低,公司也很少公開招聘。

 

我只知道非技術人員的待遇肯定很不好,因為我跟各組同事一旦混熟,每次見面劈頭第一句都是「好想辭職」,然後相擁而泣。沒錯,偷偷抱怨工時薪水,互相鼓勵對方辭職,我們這些「低技術勞工」就是這樣建立起革命感情。

 

如果突然看見某個同事容光煥發,嘴角含春,一副外遇偷腥成功的樣子,上前一問,答案肯定是:「我辭職了,今天是我的 last day。」完全可以感受到他們句尾在心裡默默哼唱的「la la la oh yeah」。

 

至於為什麼大家說來說去就是沒有辭職呢?因為現在經濟不好,工作不容易找。

 

同事的金句是:「不是不辭職,是還沒有辭。」

 

 

〈之四〉

 

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的志業是寫作,夢想是當 trust fund baby。所謂 trust fund baby 嘛,就是還沒出生,父母已經準備好信託基金,一出世就可以直接躺平的夢幻設定。但因為我的出生已成定局,這個夢想只好寄望下輩子。

 

——真是可怒也,拍桌子!你看,如果我是 trust fund baby,就不會有上面這些亂七八糟的〈之一二三〉了。我才不會去上班,有錢當然直接躲起來寫小說!

 

唉,悲嘆啊,人生啊。

 

話說回來,以前我還在香港當社畜時,竟然有在職場上遇過 trust fund baby,故事非常奇葩。不過今天爆字數了,下次有機會再說。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