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7日 星期四

[別人的故事] 憧憬與失望

[圖為:在 The Montreal Museum of Fine Arts 拍攝的一個雕像,為我之後要寫的 Montreal 系列打個廣告。很少見到這種露齒笑的雕像,這位少女也未免太開心了,她的生活一定很甜美吧。]


 

〈之一〉

 

和一位資深同事聊天,說起公司前陣子有個新同事沒上兩天班,就九秒九跳船辭職走人。同事說:「他聰明,沒花多少時間就知道沒前途。很多人剛來都滿懷憧憬,過一段時間就被現實擊潰,譬如 M 你認識吧?M 剛來的時候活力十足,什麼都想學什麼都想試。那時候他可活躍了,到處攀談,一副想要大展拳腳的樣子。現在?你看他就像死屍。」

 

M 我確實認識,印象中 M 頗為沉默寡言,我來了好幾個月了,和 M 沒講上兩句話。很難想像 M 曾經對這份工作滿懷熱忱,他現在臉上總是寫滿厭倦,在特別忙碌的日子甚至會有幾分厭世。

 

當然 M 的倦怠,並非毫無緣由,甚至可以說是不難猜想——M 的薪水,比我還要低,而且據說好久沒加過薪了。他有一次忍不住跟我抱怨他的生活就是「living paycheck to paycheck」,半點餘錢也沒有。對,這句話就是「月光族」的英文版本。

 

而我同時也很能理解,為什麼很多人會在一開始時對這間公司充滿憧憬——我自己亦是如此。光看社交媒體上的照片,這間公司確實很符合一般人對科技公司光鮮亮麗,刺激好玩的想像。只是我和 M 都忘了,我們不是工程師,就很難享受科技公司的紅利。

 

——喔,也不是只有工程師,銷售組同事的生活聽說也是如魚得水,同事告訴我很久以前 sales team 成員的年薪就超過十萬了。當然,那絕對是辛苦錢,「推銷」是門大學問,不是人人都有天分,也不是人人做得來。

 

我加入了這間公司還不夠半年,和 M 交談的機會少之又少,但似乎仍然可以感受到他一天比一天不快樂。有次公司請吃飯,去的是一間很不錯的餐廳,很多同事聽了都是雙眼發光,可是 M 卻只是一臉陰鬱地搖了搖頭,輕聲說:「我不去。」臉上的厭倦,溢於言表。M 現在基本上都不太跟人交際了,總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可以不說話就不說話。

 

後來我多多少少聽說了 M 的一些故事,大概知道了 M 不是不想走,而是沒有辦法。我上班也不甚如意,可是想著這份工作不過是個過渡,只要找到新工作便可以擺脫這種生活,也不至於太失意。然而對 M 而言,他就只能夠一直做這份沒有前途可言的工作,想走也走不了。

 

看不見希望,是最恐怖的了。

 

 

〈之二〉

 

工程師同事 N 通常在家工作,偶爾才在公司出現。有次他來辦公室,我和他都剛好有事忙,工作到有點晚,辦公室沒剩下多少人,在走廊相遇時便聊了一陣子。

 

N 談起自己的妹妹,說妹妹以前在 McGill University 唸書。McGill 是加拿大的名校,我於是應了一句:「聽說那是很好的學校。」N 頓時神情古怪,一臉欲言又止。我問他,N 才說:「學校確實是名氣大,但那裡的人不怎麼好。」

 

N 的妹妹當年唸生物學系,同學多數以考入醫學院為終極目標,把生物學系的考試當成是考入醫學院的前哨戰。因為醫學院學位有限,系上的同學都是「敵人」,不少人都懷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心態上學,競爭激烈到大家開始不擇手段。N 說:「有些人真的很誇張,譬如你如果在學系線上群組問問題,有人會故意給你錯的答案。我妹妹有次考試提早半小時到試場,有同學在那裡尖叫倒地假裝驚恐症發作,實際上是想要令其他人覺得害怕,影響臨場發揮表現。」N 邊說邊搖頭。

 

N 也在加拿大一間著名大學畢業,但他說工程學院那邊的競爭遠沒有妹妹的學系那麼激烈。「工程學院要考進去很困難,可是一旦考上了,唸完第一年的基礎課程便可以自由選擇要主修什麼,沒有限額的,同學之間不用爭到頭崩額裂。而且工程系一直存在學生因為學業壓力過大而自殺的問題,教授反而常常鼓勵我們只要拿到五十分合格就好。我學系不合格的比率也並不那麼高,我人生遇過最高那一次也只是 22%——雖然那是必修科,不合格會很慘,代表一整個學年都要重讀了。」

 

聽完之後我再一次覺得,西方的大學教育其實真的和我想的不一樣。香港的大學入學率偏低,可是考上之後,除了少數學科,基本上不必擔心能不能夠畢業,因為教授把一個學生當掉,比起讓他低空掠過更加費勁、更加困難。但這在加拿大似乎恰好相反。不止一個加拿大人告訴我,加拿大的「快樂教育」只維持到高中畢業便戛然而止,進大學之後是突然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各種功課考試全部突然要求嚴格到令人難以喘息,他們不少人都覺得這種轉折過於巨大,很難適應。

 

做人到底是先苦後甜還是先甜後苦比較好,我也真是說不上來。嗯,最好應該還是一直都甜,不要受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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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的故事] 「我為了來這裡,賣掉了家裡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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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溫哥華的紅葉;現在天天都下雨,藍天已不復見了]


同事 S 是伊朗人,來溫哥華的時間比我長一點,但也沒有很久。我們平常的工作沒什麼交集,之前也就很少聊天。有次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我們聊了起來。

 

我和不熟的人通常都聊天氣,聊完天氣還要繼續的話,就稍稍抱怨一下溫哥華的高生活指數,這都是很安全的話題,多數情況下大家講幾句「今天天氣真是好」、「最近東西實在太貴了」,這種禮節性寒暄就可以結束了。這次有點意外的是,我才抱怨了一句溫哥華的高物價,S 臉上立刻就浮現了「心有戚戚焉」的激動,本來坐著的 S 甚至站了起身,特意繞到了桌子的另一邊,好離我近一點。

 

「可不是,這裡真是什麼都貴!」S 說。「你已經是 PR 了嗎?」她問。我答我不是。S 續道:「我也不是,所以在這裡讀書要繳國際生學費。天哪,那筆學費真是貴到難以想像!」

 

S 解釋,她為了可以離開伊朗,申請了學生簽證來這邊留學。「為了籌措學貴,我賣掉了家裡所有的東西,是所有的東西。現在終於熬到畢業了,我只希望可以儘快申請到永居資格,接下來就可以繼續把書唸完。」原來 S 來加拿大之後,沒有辦法做回本行,她打算另外再考一個專業資格,但她不夠錢一氣呵成讀完,便先讀了一個證書,等拿到永居資格後再繼續學業,到時就可以交本地生學費了。

 

「我現在首要任務是考好 IELTS,我的英文分數要夠高,才有機會申請到永居。我的年齡是一個問題,加拿大政府想要年輕的移民,我對於他們而言是太老了。」她苦笑了一下。我看不出來 S 的年紀,可能就四十多吧。加拿大的移民計劃是三十歲打後就逐年扣分,年紀稍大是吃虧一點。

 

「天啊,我不敢想像如果申請不到永居最後要回去……伊朗現在這樣,我不能回去了。」她搖頭。「我自己無所謂,我兒子還那麼小,他值得擁有一個更好的未來。」

 

我說我有聽說過伊朗的局勢,告訴 S 很多香港人也因為類似的原因想移民。我正要解釋香港的情況,S 已經一臉同情地說:「我知道香港,我有看新聞。我很明白,我想我們都一樣。」

 

S 幽幽的道:「這樣離開伊朗,其實真的很痛苦。我在伊朗已經工作了二十二年,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一棟很可愛的房子。那是我自己的房子,不是租的。我現在只能租地方住,租金也很貴,交完租根本沒剩下多少錢了。我兒子現在剛要進入青春期,開始要參加各種戶外活動,你不能想像那到底有多貴!可是那是一定要有的,對不對?他喜歡運動,怎可能不讓他玩呢?」她說罷嘆了口氣,一臉愁容。「希望我將來讀完書,可以多賺一點錢吧。」

 

為了下一代,放棄辛苦經營了二十二年的事業,離鄉背井來到異國重新開始,倒也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了。

 


2022年10月21日 星期五

近況:我現在其實有點糟

 

[心情:人生就像一座大山,怎麼也爬不完]


來了溫哥華這樣就半年了,目前工作的試用期也已經通過,生活貌似上了軌道,然而真實的心情呢,卻跟表面上的平穩大相逕庭。

 

日常生活大部分時間就花在上班,我現在每天六點半起牀,因為我住的地方距離公司辦公室太遠,得花很長時間在通勤上。入秋了,日照開始縮短,早上去上班時天還是灰藍的,可以看見月亮。若是能準時下班,抵家時尚餘一點日光;但偶爾要開會或者被指派了其他工作必須加班的話,還沒回到家,天就已經黑了。

 

最近一次因為要開會,早上六點半出門,晚上七點才回到家,出門和抵家的時候都沒有看見太陽,那一刻,禁不住懷疑人生。

 

這樣的生活,以前在香港也不是沒有過過,就是因為以前也是這樣早出晚歸,才懷疑人生——那麼奮力地掙扎,繞了一大個圈,居然還是在重複舊日的生活。

 

現在和以前唯一的差別是:薪水差了一大截。因為不想動用積蓄,我當下的生活堪稱捉襟見肘。之前有一個月有些東西要買,多花了七百五十元加幣,結果銀行戶口結餘馬上跌到了只剩下七十六元,收到銀行低結餘額的警告,好在沒幾天又發薪了。那時禁不住覺得,每兩個星期支一次薪真是太有必要了,等到月底應該會餓死。

 

後來生活實在太困苦,臨過試用期的時候我跟上司提加薪——我就直接跟他說我錢不夠用,非常直接,完全沒有拐彎抹角。

 

當時的想法是:反正太辛苦了,如果不漲薪我就直接辭職,沒想到他居然答應了。

 

我的本地同事曾經對我說,在溫哥華年薪沒有五萬五,很難正常生活。我加薪後其實還是沒有五萬五,可是因為從事的是不值錢的非技術工作,也就無法要求更多了。

 

前陣子朋友推薦我看了一條 YouTube 影片,講在加拿大的求職之難。影片裡的 Annette 跟我一樣讀文學出身,以前在香港當英文教師。她的英文恐怕比我好千萬倍吧;我小時候就不愛讀英文,後來進了中文系,就更加名正言順地把英文都丟到一邊。

 

Annette 說,因為她選擇的是比較小的城市 London,加上為了轉行而唸的 hospitality 也沒預期中有用,結果就導致她在加拿大求職非常困難。我看完之後覺得不勝唏噓。文科生找工作,現在全世界都是越來越難了;再加上人在外地,英文再好也終究不是母語,很難有辦法和本地人競爭。

 

——不過,也有可能不是文科理科的問題,而且全世界都有單一化的趨勢,待遇好的工作來來去去就那幾樣——譬如在溫哥華,最多人趨之若鶩的是 software engineer;我聽來聽去大家掛在口邊的也就只有 software engineer

 

我公司有幾個同事唸電子工程出身,畢業後找不到相關工作,輾轉加入了這間公司,做一些和本科沒太大關係的東西。縱使他們是本地人在本地大學畢業,薪水卻竟然比我還要低。這幾個同事就都想再讀 computer science,因為大部分行業的待遇都不好,唯有軟體工程師一枝獨秀。

 

我現在這份工作,坦白說相當雞肋,唯一的優點是好幾個同事人很不錯,我和他們也頗聊得來。偶爾週末的時候我會和他們一起去玩、去爬山什麼的——對,這裡的 hike,我覺得比較接近我心目中的爬山。

 

有次幾個同事想去爬「Chief」,那可是一個大名鼎鼎的遠足路線,有沒有爬過是一個重要指標,說明你的體能值。我的幾個同事興致勃勃,可惜我太弱雞,無法挑戰這種難度,他們也實在人好,為了遷就我,改成去北溫哥華的 Lynn Headwaters Regional Park。這邊的行山徑都非常專業,全部標明難度系數,我的體力值只夠應付「中級路線」,沿途爬上爬下時,還要靠同事扶我一把,簡直是標準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我在英國和香港時也常常往郊外跑,習慣了沿路東看西看,找野兔看花草;在加拿大去過幾次遠足,發現本地人普遍講求速度,大部分人受不了走太慢。我的同事都身手敏捷,只是為了遷就我,無奈放慢步伐。完程時有人問全程花了多少時間,一個同事馬上說:「不要問,肯定比標準慢很多。」她並不是要責怪我,可是我也知道這樣的速度並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行山節奏。

 

現下已經入秋,意味著冬天也近了,同事也就興奮地聊起了滑雪和 snowboard。有幾個都說,唸中學的時候學校有安排過去學滑雪;至於學校沒有安排滑雪活動的,就跟著會滑雪的朋友一起去滑,玩幾次就學會了。這幾個同事二十出頭,每年冬天至少要滑一次雪,那是對於他們來說頗為重要的年度活動。

 

溫哥華人多數很為溫哥華的自然景觀感到驕傲,總說溫哥華有山又有海,得天獨厚,其他省份望塵莫及。偶爾提起其他地方,譬如 Saskatchewan,很多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一臉不以為然:「那邊有什麼好?那裡全是平的!」可見「山」對於溫哥華人而言有多重要。

 

因為有山有海,除了爬山,「Kayaking」也是一項非常受歡迎的運動,那是一種類似獨木舟,叫「皮艇」的小船。

 

如果熱愛運動,溫哥華應該真是人間天堂吧。可惜我是沒有體能值的無用書生。有時聽同事興高采烈地計劃各種戶外活動,我會有一點迷惘——好像在剎那之間,突然不是很肯定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不過坦白說這些也算不上是什麼困擾,畢竟運動這種東西,量力而為就好。最令我心浮氣躁的,是我開始陷入一種無比疲憊的狀態,累到無法看書,遑論寫作。有時為了擠出點時間看資料和寫幾段小說,就壓縮本來就不多的睡眠時間,我灌進肚子裡的咖啡因應該是嚴重超標了,好幾次坐著沒有動竟也心悸。

 

這樣的狀態確實是很糟糕的,而且都在生理層面直接反映出來了:我抵加半年,工作不過三個月,體重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幾何級數直線上升,一照鏡子,面目浮腫,朋友都說:你看起來總是很累。

 

我確實是累了。有好幾刻,累到對一切充滿懷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麼,也不知道這樣的堅持其實有沒有意義。

 

就像 Annette 在她的影片分享裡說的:「這不是我想過的生活,我還沒有過上我真正想過的日子。」想過自己真正渴求的生活,從來都不容易;作為外國人要在異地覓得理想工作,就更是難上加難。

 

我在蘇格蘭唸書的時候,在宿舍認識了一個加拿大同學 ZZ 很喜歡英國,畢業時告訴我他打算留在英國發展。最近,Z 回加拿大了。詳情我沒有多問,但應該是在英國求職不甚順利。可是 Z 還是說,在蘇格蘭這幾年,是他人生其中一段最幸福快樂的時光。

 

他這句說話,我非常有共鳴。

 

他覺得幸福的原因,肯定和我是不一樣的。但那也不是因為我們覺得英國比加拿大好,所以在英國就很開心。

 

到現在我還是會常常想起在蘇格蘭的那一年。那一年並不是什麼完美無缺,無憂無慮的童話生活,相反,一開始的時候混雜了很多焦慮、沮喪、失望與懷疑。在頭半年,我常常因為無法控制對未來的焦慮與恐懼,半夜在宿舍裡突然驚醒。

 

我一直不喜歡在香港的工作。從很久以前起,我就一直想轉行,但又因為過慣了那種安全的生活,所以害怕辭職。甚至到真的辭了,還是覺得怕。當時覺得,未來是暗夜,一片幽沉,什麼也看不見。

 

後來——真的到了很後來的後來,我才慢慢地適應了這種未知的感覺,並且漸漸覺得慶幸,慶幸自己有聽從心底最真實的願望,辭了職。

 

現在,在最崩潰最疲憊不堪的時刻,我總是想起英國那一年。那是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爭取到的重設人生、重新開始的機會。過去浪費了很多寶貴的光陰,我很懊悔;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不能放棄了。

 

相關連結:

 Annette YouTube 影片 (粵語,無字幕)

 〈你唸文科嗎?你覺得工作難找嗎?——文科生的困境〉

〈畢業前那個令人焦慮的夏天〉



2022年9月21日 星期三

七千加元離奇失蹤事件

 


2022 年對於我來說,堪稱是相當倒楣的一年。年初在香港進了一趟醫院,來了加拿大之後不久,又遇上了「七千加元離奇失蹤事件」,以至於在加拿大這頭半年,除了要適應新環境和找工作,還必須耗費大量時間精力嘗試追回那憑空不見的款項,有時真是心力交瘁。

 

追討的過程太痛苦,我一個在加拿大定居多年的朋友勸我放棄,說:「做人要想開一點,你就當破財消災。」可是我實在不能接受事情不明不白,連個答案也沒有,於是還是窮盡一切辦法一直追。

 

在追尋的過程中,我意外發現了一個我之前並不認識,也沒有想像過的加拿大:原來加拿大的銀行系統,存在著我以前想也沒有想過的問題——透過銀行轉帳,在加拿大並不那麼安全可靠。

 

在跟銀行纏鬥了將近半年之後,事情總算是有了個結果,現在我也就可以完整地講一下這則加拿大銀行驚嚇奇遇了。

 

憑空蒸發的七千加元

 

我年初抵加後,做的第一件事是登記加拿大手機號碼,然後開了一個加拿大銀行戶口。當時選擇的是 RBC,想法很簡單,因為 RBC 據說是全加最大的銀行。當時我和朋友一起去開戶,幫我們開戶的客戶服務經理 A 先生很健談,當我們談到要怎麼在網上過數時,A 先生語帶驕傲地提到 e-transfer,說那是方便又好用的線上轉帳服務。

 

這就是悲劇的開端了。

 

我在香港有個 HSBC 戶口,很簡單就可以把錢從香港匯到加拿大的 HSBC。加拿大這邊收到錢之後,我想把錢轉到 RBC。我習慣了網上轉帳,加上當時也還沒有申請到支票簿,沒有多想就用 e-transfer 來過數。HSBC 的最高單次轉帳限額是七千加元,我就轉了七千元。結果填好姓名、電話跟電郵地址之後,按下確認鍵,沒多久,收到電郵說錢已經成功轉給了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我打電話問 HSBC,那個接線生堅稱轉帳正常,錢的確是匯了去 RBC,可是我再打電話問 RBCRBC 表示沒有任何匯款到帳。於是我又打電話給 HSBC,這次的客服說:

 

營運 e-transfer 的是 Interac,銀行也只是使用 Interac 的服務,所以如果你 e-transfer 出了問題,要聯絡的是 Interac。」然後無論我怎麼要求,她都拒絕立案處理,堅持要我自己找 Interac

 

我邊寫電郵給 Interac Google,發現 Interac 一早明言所有轉帳不能逆轉,頓時心感不妙。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Interac 根本就是一個黑洞,我寫給他們的所有電郵都石沉大海。

 

於是,我聯絡幫我在 RBC 開戶的 A 先生,他叫我去找 HSBC,以「收款人姓名不對」為由取消轉帳。我覺得電話熱線靠不住,直接跑了去銀行分行。

 

然後就是非常漫長的拉鋸戰。

 

E-transfer 不會核對姓名

 

我跟銀行的交涉過程極其繁複,在這裡就不一一細列,反正,花了很大的功夫,我才弄明白了 e-transfer 的運作方式。簡單來說,雖然我在輸入資料時需要填寫姓名、電話和電郵地址,但實際上,在轉帳時真正會用到的,只是電郵,,電話。以電郵為例,轉帳用的連結會發送到登記的電郵地址,收款方只要答對保安問題,即能取得款項。用 e-transfer 進行轉帳,並不會核對姓名或者其他資料。

 

E-transfer 轉帳出現問題並不罕見,常見的情況往往是「電郵地址填寫錯誤」,或者「電郵被駭」。銀行那邊見我並沒有填錯任何資料,便不斷問我是不是我的電郵被駭客入侵;但我的電郵運作正常,沒有任何被駭的跡象。

 

於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事情便陷入了僵局。銀行一直沒能夠告訴我,為什麼那七千加元會被轉了去別的戶口,我只能夠不停打電話、寫電郵追問最新進展,過程非常痛苦。

 

然而事後回想起來,有可以追問的地方,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因為錢雖然還是去了 RBCRBC 卻拒絕提供我任何協助,只叫我自己找 HSBC 跟進;而 HSBC 雖然在一開始時也想把我打發掉,但後來畢竟指派了一個職員專門跟進我的個案,而且最幸運的是,負責我個案的 B 先生非常盡責,態度也很好。

 

可惜追了幾個月,還是沒什麼追展。我邊追銀行邊 Google,看了一堆 CBC 新聞之後,心涼了一截。

 

事故頻生的 e-transfer

 

只要上網找 CBC news e-transfer,很輕易便可以找到一堆因為 e-transfer 而丟錢的新聞。我在這裡簡單撮譯幾則:

 

2019 5

 

RBC 開戶超過 30 年的忠實顧客 Anne Hoover,被盜取 $1734。她用 e-transfer 轉帳給朋友,結果朋友在點開收款連結時,驚見「款項已被收取」的訊息。RBC 責備 Anne Hoover 的保安問題設置得太簡單,只肯「好意賠償」一半的款項。

 

同樣地,RBC 的另一個顧客 Dr. Sylvia Veith 因為 e-transfer 損失了 7000 元,RBC 的回覆是「there was nothing that could be done」。

 

CBC news 要求採訪 RBC Interac,兩邊都拒絕接受訪問。

 

數據顯示,在 2018 年,一共有 163 宗關於 e-transfer 被盜的個案。

 

2019 9

 

住在 Manitoba Rene Trudeau 顧人為自己家安裝了一扇新的大門,事後他用 e-transfer 付裝修師傅共 3300 加元的裝修費,裝修師傅卻說一分錢也沒有收到。

 

大驚失色的 Trudeau 馬上聯絡銀行 TD 叫停滙款,但只追回了300 元,其餘 3000 元已被人領走。為了搞清楚錢到底是怎麼不見的,以及到底去了哪裡,Trudeau TD 艱苦周旋了七個月,最後發現是裝修師傅的電郵被駭了,而因為 Trudeau 設置的保安問題比較簡單,很容易就被猜出了答案,於是那三千元就這樣沒了。TD 說,這一切都是 Trudeau 的錯。Trudeau 追問錢的下落,TD 僅表示錢被滙了去另一間銀行,但具體是哪一間?TD 拒絕透露。

 

在另一宗事故裡,Charlotte Mustard 被盜取了 3000 加元,她向銀行 CIBC 求助,CIBC 要她簽保密協議才肯「好意」賠償她一千元。Mustard 憤而拒絕,轉而聯絡 CBC news,說:「他們的態度徹底惹毛了我,這算什麼好意?公義何在?!」

 

CBC 的記者續道,涉及 e-transfer 的投訴近年有不斷上升的趨勢,單是他們的新聞團隊,就收到了 56 個讀者報料,涉及被盜款項共 64,000 加元,而當中近四分三的受害者,最終都無法取回款項,只能自行承擔損失。

 

想要拿回錢,除非銀行願意賠償

 

看完一堆新聞之後,我幾乎可以肯定,無論那筆錢離奇消失的原因是什麼,多半是沒有辦法悉數追回來的了,因為新聞報導裡的所有e-transfer 事故,無論有沒有報警,唯一的解決方案都是靠銀行賠償。我沒有看見任何一篇報導有提到騙徒落網的消息。

 

而事實也確實如此。在跟銀行周旋了幾個月之後,HSBC 幫我從 RBC 追回小部分款項,剩下的大部分是追不回來了。HSBC 建議我向 RBC 作出正式投訴。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可以透過「投訴」來促使銀行作出調查。也是這次投訴,我見識到了 RBC 的「厲害」。

 

上面那則新聞的苦主 Rene Trudeau 在講述他跟銀行的交涉過程時,用了一個字形容銀行的客戶服務:atrocious。我覺得這實在是一個再精準不過的字眼,我對 RBC 客戶服務的感受,也正是這種無法更糟糕的感覺。

 

在拖了很久之後,RBC 打電話告訴我,他們試過幫我追討,可是那筆錢已經追不回來了。我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RBC 一開始不肯透露,後來我一再追問,才說:「我唯一能夠告訴你的是,那筆錢循手機號碼轉走了,因為那個手機號碼登記了 auto-deposit (自動入帳)。至於去了哪裡,因為涉及其他客戶的私隱,恕我無可奉告。」

 

至此,我才確認了整件離奇失蹤事件的肇因——電訊商給我的那個手機號碼,是一個循環再用的手機號碼,而前任主人登記了銀行的自動入帳服務,所有與這個號碼相關的 e-transfer 轉帳,都會自動存入他的戶口,而不需要經過回答保安問題的步驟。

 

RBC 說他們什麼也做不了,叫我自行報警;我不服上訴,最後拿到的「終極報告」「精彩絕倫」:那封信一開始先簡述事件經過,可是寫的不是他們的調查結果,而是「我的表述」,其中包括「你表示你的匯款經由手機號碼去了另一個戶口,而那個戶口登記了同一個手機號碼」。

 

這樣的句式實在是經典得不能夠再經典了,看得我目瞪口呆。我明明一直在等他們的調查結果,最後出來的報告卻是把他們在電話裡跟我說的結論,換成是我告訴他們的事發經過。

 

有個這樣的起首,後面的內容當然就更沒有什麼實際有用的資訊可言,落落長的「終極報告」只是在一味數落我的錯處,說我有這樣的結果只是咎由自取,跟銀行沒有關係。

 

在讀到這樣的一份報告時,與其說我覺得憤怒,倒不如說我實在是累了。這樣一直跟銀行、警察不停書信往還,電話交涉,已經耗費了我相當多的時間精力,加上現在這份忙碌而令人疲憊不堪的工作,我長期擠不出時間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眼前的生活,只是繁瑣、累人,且毫無意義。

 

消沉了一天之後,隔日起牀,還是決定奮戰到底。RBC 不會再處理我的個案,再上訴要去 ADR Banking Ombuds Office。看新聞說去 Ombudsman 上訴得直的機率其實頗低,只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在去 Ombudsman 之前,我跟 HSBC 再交涉了最後一次。負責我個案的 B 先生很同情我的遭遇,嘗試幫我申請由銀行作出賠償,沒想到,這次居然申請成功了!這個意想不到的轉折簡直宛若神迹!

 

幾點感想

 

雖然最後僥倖拿回了錢,可是過程是痛苦的,所以把這件事寫出來,希望其他人可以防範於未然。我的幾點觀察是:

  •  e-transfer 是有風險的,大額轉帳就不要用了。
  • 加拿大的手機號碼會重用,尤其是溫哥華,不要信電訊商講那是全新的號碼,我登記的時候我的電訊商也是這樣告訴我的。
  • 轉帳被盜的錢多數追不回來,最後要銀行自掏腰包作出賠償,但銀行多數都不肯,所以最好自己小心,避免陷入這般困境。
  • 因為要保障客戶私隱,銀行不會透露騙徒的任何資料。譬如即使我想對那個拿了我的錢的人興訟,也根本找不到那個人。
  • 加拿大關於銀行轉帳的罪案其實很多,2021 CBC news 報導了一單駭人聽聞的新聞:一位 66 歲,從未設立任何網上銀行的老太太,被騙徒假扮成戶口持有人騙過銀行,開立了網上戶口,並且透過 e-transfer 轉走了 23,716.38 加元——那是她的畢生積蓄;而 BMO 一開始時拒絕賠償。
  • 很遺憾地,在銀行分行進行 wire transfer 也並非萬無一失,CBC news 在今年四月就報導了一宗這樣的新聞:一對夫婦透過他們的 TD 帳戶在分行轉帳一萬加元給兒子在 CIBC 的戶口,結果那一萬加元憑空消失了。事後發現 CIBC 錯誤地把錢滙入了另一個人的戶口,而那個人在隔天就把所有錢領走然後取消了自己的 CIBC 帳戶,跑路了——對,CIBC 沒有核對收款人的名字就把錢入了帳。事後,銀行只肯「好意賠償」一半金額,直到那對夫婦找上了傳媒,才肯作出悉數補償。
  • 沒錯,如果不幸遇上這樣的事,很大機率要找傳媒協助才有機會追討成功。以前我在香港用慣了 online banking,現在來了加拿大,發現還是支票和本票最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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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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