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30日 星期六

快樂是一種儲備



最近聽了一個很有意思的 TED Talk,講者 Chimamanda Ngozi Adichie 解釋「單一敘事」如何造成巨大認知偏差——譬如她生於尼日利亞,去美國讀書的時候她的室友對她能夠講流利英語嘖嘖稱奇。這種驚訝令她深感困擾,因為英文其實是尼日利亞的官方語言,她從小就在讀英文書。但她的室友不信。在室友心目中,凡是生活在非洲的人,過的都必定是貧苦落後的生活。


Chimamanda Ngozi Adichie 是作家,有天她發現據講成功的作家都有個艱苦的童年,她馬上試圖從記憶裡挖出父母曾經虐待過她的故事,可是遍尋不獲,因為她童年過得非常快樂。

看到這裡我不禁失笑:當然不可能所有出色的作家都經歷過淒慘的童年啊,總有人是童年生活愉快,同時也有寫出優秀的作品。相反,童年不幸,也不見得就能夠成為第一流的作家。

童年幸福是很大的恩賜。如果要童年不幸才能成為偉大的作家,那麼還不如不要偉大。

我覺得快樂像儲備,成長期的快樂是很大的財富。小時候累積的快樂夠多的話,長大後就有更多揮霍的空間。我本身並不是一個樂觀的人,青少年時代也沒有很開心,於是在最近這幾個月,就益發有一種捉襟見肘,瀕臨破產的感覺。

感覺上不是過了幾個月,而是過了好幾年。

小時候讀過的文學作品,無一例外都說人生非常艱難。雖然我的際遇有點糟糕,但我多少覺得是我運氣不好,我並不認為「活著不容易」是什麼舉世通用的真知灼見,沒想到現在卻變成了不少人的共同感悟。看來那些作家沒有騙我們,人生本來就很不容易,我們此前只是視而不見。

對於我來說,閱讀可以帶來很大的安慰,這大概也是我想要寫書的原因。

上年構思《日照在陰影外》的時候,因為很快就決定要讓對藝術品無感的主角陰差陽錯、無可奈何地必須去藝廊做事,於是我跑了去香港的藝廊實地考察。這個故事設定聽起來有點殘忍,但我覺得這種矛盾是人生普遍的困境,現實中有很多事情都是不如人意的,若是想要過自己想過的生活,「聽從命運安排」往往是一個很差的決定。想得到一個合符自己理想的人生,有些時候必須抵抗命運,逆風而行。

人生充滿諷刺。香港被認定為文化沙漠,卻同時是藝術品交易中心,世界上最著名的藝廊都有進駐香港;那些你叫得出名字,最炙手可熱的現當代藝術家的作品,都可以在香港找到。享負盛名的 Art Basel 在全球只設五站,香港是其中一站,也是亞洲的唯一一站。

藝廊的專題在上年九月就寫好了,打算在小說出版之後再刊登在網誌。結果人生的矛盾與荒謬再一次超越了小說。那條高雅寧謐,驕矜不凡的畢打街,同樣遭受到催淚彈的洗禮。有人檢測到香港街頭的山埃含量很高,我禁不住想:世界各地的畫商還要來賣畫嗎?

當代藝術市場異常蓬勃,很多藝術家越來越抗拒這種藝術品無限商品化的趨勢,可惜市場還是打著「藝術無價」的旗號光明正大地進行各種炒賣,不斷在春秋二拍成交出新的天價。藝術品已經變成和股票、房地產一樣,是可以保值、升值的投資品。

小說裡的角色也因為這樣,覺得自己那個口口聲聲熱愛藝術的老闆偽善。然而透過買賣藝術品來賺錢,是不是就等於並不真正喜歡藝術,也不見得有那麼涇渭分明,斬釘截鐵。

我在小說裡面提到過幾幅畫,在現實中都有相對應的真實作品。程蕊寧跟符柏林說她喜歡的那幅「網」,原型來自我在畫廊裡見過的一幅草間彌生巨型畫作。那是很多個小小的網連結成一張巨大的網,實物很震撼,彷彿難以逃脫的一張巨網向你迎面撲來。我有時覺得人生真的就是一張網,只是那不止是很多張小網連成一體,是網中有網——網形成的不是無垠的平面,而是沒有出口的球中球,宛如俄羅斯套娃。

像我這樣的人,轉換跑道改寫驚慄小說,可能比較有前途。但諷刺的是,明明活人比鬼魂恐怖,我卻懼怕鬼故。

最近重讀了王爾德的《夜鶯與玫瑰》,那是我六七歲的時候讀過的故事,因為將玫瑰的刺戳向自己的胸口自殘這招太震撼,我一直都無法忘記。當時年紀小,自是沒有讀懂故事的寓意。如今再讀,發現王爾德真是把一切可以嘲弄的東西都譏諷盡了。夜鶑為了成就男主角口口聲聲要追求的崇高愛情犧牲了自己,然而那象徵真愛的紅玫瑰,最後卻被滿口理想的主角棄如敝屣。我曾幾何時也同樣地憤世嫉俗,對一切標榜「崇高」的東西充滿懷疑與不信任。幸運的是,在我的人生途上,我有認識到像符柏林和陳一棋那樣內心溫暖的人,才沒有越活越尖酸。

我在書裡面談論希望——儘管我並不是一個特別正面樂觀的人。然而就像我的朋友說的那樣,如果活著卻沒有希望,那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

現實世界沒有 happily ever after 的故事,好事往往摻雜了不那麼好的東西,很難是純粹的好;反之亦然。

Chimamanda Ngozi Adichie 之所以抗拒單一敘事,是因為世界是立體的,人生有多個面向,真實的世界由各種各樣的故事組成。她的童年很快樂,父母對她很好,她在愛與關懷之中成長,可是與此同時她也經歷過親友逝世,家庭經濟困頓的艱難時刻。好與不好並存,構成了我們的真實人生。

但願當我們面對陰霾的時候,仍然能記住光明的那一面,仍然能在心中懷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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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廊一日遊



好友T是藝廊常客。她常常說中環那些藝廊之於她好比沙漠裡的綠洲,讓她在被老闆壓榨到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找到一個逃離的空間。

T帶我去中環逛畫廊。我們從尖沙咀碼頭坐船去,天氣雖然有點熱,但船程短,而且天氣好,藍天碧海,倒也心曠神怡。

到站後走了好一段路才到畢打行。坐地鐵的話,在中環站畢打街出口一出去就到。

(維基百科圖片,照片擁有者是Wing1990hk) 

畢打行不高,才九層,是棟古色古香的舊建築。T熟門熟路地帶我坐升降機上七樓,人頗多,我們一開始還以為是星期六的緣故,後來發現是因為村上隆。




門口放了兩大個花牌,20號才開幕,花還很新鮮,散發陣陣清香。在場的參觀者多數講普通話。

現場保安頗森嚴,每隔幾步就有穿全黑西裝的保安人員站崗,T和一些參觀者稍微站近一些,也被要求走開,和作品保持距離。

我們意外巧遇明星L。我這種跟不上潮流的山頂洞人雖然知道L的大名,卻沒有認出真人。是T發現的。T問那是不是L的時候,L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唯一的感想是明星的真人其實很日常,並不像我以為的那樣走到哪裡都閃閃發光。

我臨走時才知道原來那間畫廊就是大名鼎鼎的Gagosian高古軒。這是一間權傾藝壇的畫廊,據說只要是Larry Gagosian簽下的藝術家,作品都會馬上升值幾倍。看來香港果然是一個很重要的藝術品交易市場,連高古軒也在香港設了畫廊。


T帶著我逐層往下逛。高古軒果然實力雄厚,在畢打行獨佔了一層,其他層數多數是一層有多過一間的畫廊或者有其他的店。有一層就有賣酒的,還有一家叫「紅樓夢」的店面,賣雪茄。

有一層有設計師進駐,門口的招牌就寫著兩個合夥人的名字,從玻璃門看進去,看見裡面的裝潢像美國電影的那些型格辦公室,低調奢華,甚有格調。門口的沙發坐著一個光頭鬼佬,正在很梳乎的飲酒吃花生。



途中見到有幾層都在裝修(或空置?),那種樓底很高,窗戶很大的設計令我聯想起歐洲的房子。果然是殖民地時代的建築物。

在四樓的漢雅軒看了邱世華的作品展,門口放著作品展的硬紙卡片宣傳品,上面寫著開幕酒會時間。T說畫廊在做installation時就會暫停開放,重開的時候往往會有開幕酒會。可以想像那些衣香鬢影的場面。

離開畢打行T帶我去了對面街的H Queen’s。我從十七樓往下逛。我個人覺得這邊的展品我比較喜歡。大概是因為是最近才落成,現代感強很多,很有在歐洲逛現代美術館的感覺,然後看看窗外那車水馬龍的擁擠街頭,就覺得這些寬敞明亮的展廳簡直是平行時空。

這邊的租金不知道是不是比畢打行便宜,不少畫廊都佔地兩層。


十七樓的Galerie Ora-Ora有件頗特別的展品,叫Between Happening #5 (Carla Chan, 2018),是由鐵粉和磁力裝置租成,會自己動。這間畫廊有目錄和價錢列表放在門口,今次的展品價格大概都在五至八萬港幣之間。




十樓的「當代唐人藝術中心」在展趙趙的《一秒.一年》,我之前剛好看過他的專題報導,就覺得比較能夠明白和感興趣。當代藝術有時少不了文字輔助解釋。


八樓的Whitestone有很多日本畫家的作品,譬如有很多草間彌生。頗妙的是八樓的作品沒有標價格,七樓有一些亦如是,但同時,七樓也有個角落,放的藝術品全部明碼實價。草間彌生的作品有些賣得貴,有些比較便宜,從US$2,300US$60,000都有。Jeff Koons的標誌性作品「汽球狗」也有在售,小小的一隻US$16,500。可是這些作品的價錢都不算離譜,奈良美智的兩幅畫都畫在廢紙上,像小孩子練畫畫那樣,卻貴得要命。那幅Western ist einsamUS$81,800Back to HomeUS$110,000,在有標價錢的那堆畫中,堪稱全場最貴。



我的藝廊一日遊,很有去了異世界參觀的感覺。

*本文寫於20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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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是一種儲備〉




2019年10月23日 星期三

Mindset:「我相信我可以進步」


(網上圖片)

Carol S. Dweck的《Mindset》是相當著名的一本書,她的這套理論教育界也引起頗大的迴響。我第一次的時候覺得推論的過程有點不夠紮實,作者一開始就說人類有兩種mindset,卻沒有講清楚這種二分是從何而來。一路讀下去,不時有種作者想盡辦法把不同故事塞進自家理論框架的感覺,所以當時看完並沒有特別想要寫書評推薦

然而隔了一段日子之後,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時在面對日常難關時想起這本書,漸漸覺得作者的一些觀點,對於人生也似乎有頗為實際的用處。是故我覺得還是可以談一談這本書

這本書主要是講學習的態度,然後引申到如何面對人生的挫折。

很多父母迷戀小孩的IQ數字,彷彿智商高就代表高人一等。然而智商測試一開始出現在學校裡,其實並不是用來辨識天才,而是想找出能力稍遜的學生,幫助他們在學業上取得進步。

——對,測智商是為了日後進步。也就是說,在最初,大家並不認為智商這個數字是一成不變的。

對於很多人來說,才能、智力都是天生的,生下來有多少,就有多少,不能改變,無法逆轉——譬如你若是沒有藝術的天份,就注定一輩子當不了畫家。完。

可是這種「傳統智慧」卻不見得是對的,有不少研究得出的結論恰恰相反。譬如這本書;譬如另一本書《Talent is Overrated》。

Dweck認為世上存在兩種思維模式:fixed mindsetgrowth mindset

簡單來說,fixed mindset支持的就是上面剛剛提過那種世界觀,認為人的才智能力在生下來那刻已成定案,聰明的人會一直聰明,蠢的那些則永遠難有成就。這些人很計較成敗得失,因為所有的成功和失敗都直接反映了他「夠不夠好」。一旦遇上挫折,反應很大,創傷很深,難以克服。他們其中有些因為覺得自己聰明過人,就鄙視努力,覺得要下苦功的人都是蠢材;遇上自己不擅長的事,更是想盡辦法逃避,因為他不能夠讓別人看見自己的不完美。他覺得別人會通過他的成就來衡量他的價值。

但並不是所有fixed mindset的人都「打天才波」,有些也很努力。只是他們努力並不是為了改善自己,而是渴望令到旁人欽羨,一言以蔽之,就是為了別人的想法而活。這樣的人,通常不享受努力的過程,常常覺得壓力很大,因為他害怕自己會輸。輸了就代表他不夠聰明、不夠好,父母和身邊其他親近的人或許就會覺得他沒有用。fixed mindset的世界比較黑白分明。

growth mindset的人對於挫折的反應遠沒fixed mindset那麼大。他們享受學習的過程,覺得最重要的並不是最後的結果,而是自己能有多少進步。他們遇上挫折,也會覺得失意,可是對於他們來說,更重要的是在這次失敗中他能夠學到什麼,下次又要如何進步。因此,他們通常能夠享受他們正在追求的事業,也比較能夠保持在事業的高峰。

書裡面有一個例子我覺得頗能概括作者的想法:九歲的Elizabeth很喜歡體操也相當有天份,她第一次參加比賽,對自己頗有信心。可惜她雖然表現不俗,卻沒有勝出,因為更多人比她更好。作者問:如果你是Elizabeth的父母,你會跟她講以下哪一番說話呢?

() 告訴她你認為她是最好的;
() 她被奪去了那些本來屬於她的獎牌;
() 安慰她體操也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
() 說她是有能力的,下次一定贏回來;
() 告訴她她沒有贏的本事。

Dweck認為,現代社會有很強的信念要保護小孩子的自尊心免於受傷,但上面好幾種說法長遠而言,其實都有壞的影響。

()項只是在說謊,你知道她並不是最出色的體操選手,Elizabeth自己也心知肚明。這樣說對於她未來進步根本沒有任何助益。

()項簡單來說就是叫她把責任推卸到別人身上——我沒得獎不是因為我不夠好,而是因為裁判有問題。以後她面對自己的不足,就都會怪罪他人。

()項是教Elizabeth貶低她不擅長的東西。

()項是最危險的說法——「有能力」就能自動得到一切了嗎?她這次沒有贏,為什麼下次就可以贏回來呢?

()項聽起來很殘忍,而且也不應該講得這樣毫不婉轉,可是Dweck認為,這是一個有growth mindset的父母會向Elizabeth傳達的信息。一個有growth mindset的家長會這樣說:

Elizabeth,我明白你的感受,盡了全力但沒有贏確實很令人失望。但你知道嗎,你的能力還不夠。有很多女孩子比你練習了更久,也比你要努力許多。如果在比賽勝出是你真正想要的東西,那麼你也必須要付出努力。」

如果Elizabeth只是把體操當成餘暇愛好,那沒有關係;可是倘若她想在比賽中突圍而出,她就必須付出更多。

「相信自己可以進步」,除了有助Elizabeth那樣的小孩提升自己的表現,Dweck相信還可以幫助一些不被看好的學生重拾學習的信心。

書裡有一節叫Great Teachers,提到一位叫Marva Collins的老師,她的學校往往是那些被標籤成「邊緣學生」的青少年的終點站——有個男生在四年間換了十三間學校、有個用鉛筆刺傷兒童被踢了出精神復康中心、有個八歲的用鉛筆刨的刀片到處割開同學的衣物、有人有自殺傾向、有人第一天上學就用鎚子傷人……所有人都覺得這些學童學業一塌糊塗是咎由自取——除了Collins

Collins向她的學生保證,他們全部都能夠學習,能夠學懂那些知識。她說:「我知道你們很多人無法拼寫自己的名字,你們不會那些英文字母,你們不知道怎樣閱讀,不曉得同音字,不懂得如何分音節。我保證這些你都可以做到。學校過去或者令你失望,但失敗已經成為過去,你在這裡可以得到成功。你可以有能力讀艱澀的書而且會明白它們在講些什麼。你會每天都寫作。可是你必須協助我來幫助你。如果你不付出任何努力,不能期望得到任何回報。是你必須朝著成功』前進,成功』不會自己走向你。」

那些曾經不斷被退學的學生,喜歡Collins的學校。他們對前來訪問的記者說:「學習令你的腦袋變大。」那些被主流學校放棄的學生,後來有能力套用蘇格拉底的哲學思想來分析莎士比亞的著名悲劇《馬克白》。

聽起來很勵志,對不對?

我必須要說,我覺得Dweck為了強化mindset的重要性,有點過份簡化了這個世界。我們都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不完全是對的,付出的努力有時可以跟收穫不成正比,而且也不是你付出的努力比別人多,你就一定表現得比別人好,可是那種覺得「我可以學習」、「我可以進步」、「我能夠從失敗中汲取經驗教訓」這樣的信念,卻可以形成一個很強韌的心理狀態。我覺得growth mindset實用的地方是教你如何面對失敗。當面對困難的時候,不要想這意味著你沒有通過考核,不要想這證明你不夠好、不夠聰明,而是想:這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學習機會,這是一個進步的空間。

那些不費吹灰之力就問鼎天下的天才只存在於神話,現實中大部份人都需要經過各種刻苦練習和不懈的努力才有他們現在的成就,而且在過程中他們絕對是百份之百失敗過。不要迷戀天才了,「天份」固然存在,也確實有高低之分,可是若不想浪費自己的天份,還是得好好練習,不斷改進吧。TwoSet Violin不是說了? “Ling Ling practices 40 hours a day.”

mindset論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看DweckTED Talk


[*註:我讀到一些批評,說其他學者無法重現Dweck的實驗結果。在學術研究的領域,如果其他研究人員無法重複某個實驗,然後得出相同的結果,那麼這個理論的可信性要大打折扣。我目前對Dweck實驗的可重複性抱持審慎觀望的態度;至於mindset這個理論,我個人的看法是,mindset的確有它的重要性,但Dweck把它誇大和簡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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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13日 星期日

因為你新穎,所以你古怪


(The Impressionists and The Man Who Made Them - Trailer)

剛看了一套很有意思的紀錄片The Impressionists and The Man Who Made Them,主角不是印象派畫家,而是背後推動他們被社會接納的法國畫商 Paul Durand-Ruel

現在社會高舉創新,說創意是天底下最有價值的東西——這句話我認同——然而,人類對於真正「新穎」、「前所未見」的東西,接受能力往往很低。

譬如當年的印象派畫作。

我們如今覺得馬奈(Édouard Manet)、莫奈(Claude Monet)、雷諾瓦(Pierre-Auguste Renoir)、畢沙羅(Camille Pissarro)、莫莉索(Berthe Morisot)、西斯萊(Alfred Sisley)和竇加(Edgar Degas)這些藝術家都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但在十九世紀的法國,在他們出道後一段非常長的時間,他們的畫作乃至他們本身,都是被恥笑謾罵的對象。普羅大眾對他們的評價是:「一群瘋子在畫不知所謂的東西。」

其實嚴格來說,馬奈和竇加都不完全是印象派的一員,但因為他們一個啟發了印象派,一個受印象派影響至深,所以沒差,同樣都落入了被大眾厭惡的黑名單。

我們現在也許難以明瞭印象派為什麼會惹起那麼大的反感。他們的畫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啊,起碼比畢加索來得「正常」。可是那是十九世紀的法國,當時大眾對藝術抱持非常傳統的審美觀。

那時候的畫家如果想要在畫壇謀得一席位,首先要得到藝術學院的認可,才可以在「沙龍」展出自己的作品。那些有份做決策的院士,卻只是把評審過程當成聯誼活動,大吃大喝之後結伴去看畫,每幅看二十秒就決定是出線還是出局,整個操作相當隨心,毫無標準可言,大部分時候都是院士在「圍威喂」,挑選自己朋友的畫作入圍。十九世紀的法國藝壇,識人好過識畫畫。

「學院派」的審美觀很單一,他們喜歡神話故事,喜歡歷史主題,喜歡那些光滑、看不見筆觸的畫風。而印象派的畫家不想延續這些老舊的套路。他們想畫新的題材,想試新的技法。

適逢「枝裝合成顏料」在當時剛剛面世,畫家第一次可以輕而易舉地帶著畫具和顏料去戶外寫生,對著真實的風景畫畫。在這些一管管的合成顏料發明之前,畫家需要自己用礦物加雞蛋磨製出各種顏色,工序繁複,而且牽涉一大堆工具,根本不可能背著顏料出門。所以舊時畫家畫畫,是真正的「閉門造車」。

但當管狀顏料出現之後,情況就有翻天覆地的轉變,去大自然寫生再無障礙。印象派畫家著迷的東西,更是從事物本身,轉移到光影變化之上去了。可是他們這樣畫畫,完全違背了學院派和一般民眾的審美標準,印象派因而受到多數人的鞭撻。

馬奈有幅非常著名的作品,叫《吹笛子的少年》。這幅畫當年也被藝術學院的評審當掉了,沒能在沙龍展出。

(Édouard Manet, The Fifer, 1866;網上圖片) 

這幾個不被傳統學院派認可的畫家無法在沙龍展出自己的作品,只好另起爐灶,自行策展,可是幾次展覽都是失敗告終。人流稀少、畫作滯銷還未算最差的情況,更壞的是觀眾聯群結隊前來恥笑他們,所有報章輿論都是一面倒地劣評如潮。那些畫家,瀕臨餓死邊緣。

在這個時候,宛如救世主一樣的畫商   Paul Durand-Ruel 出現了。他在一次畫展中看見莫奈等人的畫,非常喜歡。他親身拜訪莫奈和畢沙羅,買下了他們手邊所有畫作,並且承諾持續購買他們此後的作品,令那些藝術家可以安心創作。

但印象派的畫持續滯銷,法國大眾不喜歡這些作品。於是,在此後長達二十年的時間,Paul Durand-Ruel的畫廊只能艱苦經營,而且不斷陷入破產邊緣——因為他買入了太多印象派畫家的畫,又大多數都賣不出去。

譬如馬奈一幅現在相當著名的作品The RailwayPaul Durand-Ruel 便「持貨二十年」也沒能夠脫手。

 (Édouard Manet, The Railway, 1873;網上圖片)

然而   Paul Durand-Ruel 確實是傳奇人物,在亂世面對經濟不景等多重打擊,仍然有辦法創造奇跡。

話說他一開始的時候並不想做畫廊,而是想參軍。但因為經營畫廊的父親身體欠佳,只得無奈接手家裡的生意。他本身是一個虔誠天主教徒,支持忠於君主。但私生活如此傳統保守的一個人,卻愛上了當時被視為離經叛道的印象派藝術,兼且矢志不渝。

Paul Durand-Ruel 終其一生皆熱心推廣他所認定的優秀藝術家,除了辦聯合展覽,他還為畫家舉行個展。雖然他並不是第一個幫藝術家辦個展的畫商,但他顯然是第一個很有系統地推廣個別藝術家的人。蘇富比的董事便這樣評價他——說他 marketing the temperament of the artist——以藝術家的獨特氣質作為招徠。

Paul Durand-Ruel 也確實努力不懈鑽研營銷之道,從他的日記可見他時刻反省自己的市場推廣策略到底有什麼不足之處:「……我發現在小型展廳展出數目少一點的畫比較好賣。像我之前的展覽,一次過展出太多印象派的精品,反而令顧客拿不定主意,看完便離開。我的場地設計令顧客寧願在別處買沒那麼好但比較貴的作品。這些畫作在我的畫廊裡展出的時候令人覺得價格太高。」好的作品固然重要,可是有辦法讓市場認識、接受這些傑作,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正如影片結尾專家這樣作結:Paul Durand-Ruel 不是影響了藝術史,而是在藝術市場發展史裡佔了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奠定了現代藝術市場的發展模式——找到有潛質的新人,然後堅定不移地支持他們;現代的畫商,應當是獨具慧眼的「伯樂」。

Paul Durand-Ruel 對於印象派畫家近乎無限量的支持,在現在看來,有點不可思議。畫廊雖然是他的家族生意,但他其實並不是錢多到花不完的富二代。他的妻子29歲就病死了,他要獨力照顧五個孩子,打理畫廊的生意,而且還要想辦法推銷印象派的畫作,可以想像一定殊不容易。可惜,雖然他扭盡六壬,法國市場始終不買帳。

Paul Durand-Ruel 別無他法,只好去美國碰運氣。

他賣畫到美國已有一段日子,熟知美國市場的口味,那次去美國,他偷偷混進了幾幅莫奈的作品,結果賣出了!於是,他帶著360幅印象派的作品前往美國舉辦展覽。在這個時候,因為印象派的「醜聞」已經持續多年,美國人都曾耳聞印象派的「惡名」,卻還是第一次親眼得見這些作品——他們喜歡這些新鮮的、前所未見的東西。

印象派的畫作在美國銷情順利,連帶慢慢地,法國也開始有收藏家願意購買——且是用美國人開出的高價。

紀錄片看到這裡,我不期然想起   Searching for Sugar Man 的故事——不都是一樣的嗎?在一個地方受到冷待,那麼,到別處去吧。世界上,總有懂得欣賞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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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連結:

關於Searching for Sugar Man〈「才華」這種東西〉

*我邊看紀錄片,邊禁不住微笑著想:不知道程蕊寧會不會有天也變成另一個Paul Durand-Ruel
關於賣畫、關於轉型:程蕊寧的故事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