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5日 星期四

蘇格蘭學生生活結集 [10月號]

在蘇格蘭讀書的生活點滴,基本上都放了 Facebook,雖然是零散的片段,亦不盡然是所有事都很美好,對於我來說仍舊是難能可貴的體驗。尤其是我小時候一直渴望去異國留學,看看別的地方有什麼樣的風景,現在總算是夙願成真。

以下都是原載於 Facebook 的舊文,整理後重貼此處,純粹是為了留個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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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3]



因為行李抵英時被航空公司摔斷了一隻滾輪,我聯絡了英航,他們很快就決定寄一隻新的行李箱給我。

行李相關的服務應該是外判了給別的公司,反正我透過電郵跟對方再三確認了我的姓名、宿舍地址和英國手機號碼,很快就收到了電郵說新行李箱會用DHL送過來。

大學那邊說所有寄給學生的包裹都會由職員簽收,學生收到電郵再去領。如是者我等了好幾天,還是沒收到學校的電郵,可是DHL的送件日期又一早已過。有天經過宿舍大堂時,瞄到角落堆著的包裹山,福至心靈,跑過去看了看,果然在那裡找到了我的包裹。那隻鶴立雞群的大紙箱,已經在那裡好一段時間了。

細看之下,我發現⋯⋯呃,航空公司只寫了我的名字,沒有寫我的姓氏,也沒有寫宿舍樓層房間號碼,甚至連電話號碼,也沿用了我買機票時登記的香港手機號碼。

我跟職員說我想登記領包裹,職員看了看,很輕鬆的道:「不用登記呀,放在這裡的,你直接拿就是了。」

把行李箱領回宿舍房間後,我突然覺得,這個行李箱這樣也能成功抵達,還真是一個小小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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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5]

連續下了兩天雨,今天也在下,不過太陽還是有間中露一露面。

因為暫時跟系上的同學沒什麼閒聊的機會,我就跑了去參加別的群組。基本上感興趣的我都參加一下,結果很幸運地認識了幾個非常健談的國際生。

首先認識的是一個日本同學。日本同學非常同情香港的處境,但不是很了解細節,認為宿舍有很多中國人,我應該可以認識很多關心香港的朋友。然後日本同學非常坦白的說來之前很怕遇到歧視,因為擔心被誤會是中國人。日本同學還問我「讀文學畢業之後可以做些什麼」,嗯,真是難答的問題。

第二個認識的是德國同學,德國同學也問我香港的情況,她直言她看的新聞都是沒頭沒尾,其實她搞不清楚香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說中國一直都是沒有自由,問香港人想要爭取的是什麼。她主動提到疫情引發的歧視問題,她說剛開始的時候在德國的亞洲人應該不好過。有次她把一塊「幸運曲奇」送朋友,她朋友說「這種亞洲東西我不要」,讓她禁不住翻白眼。我說我理解疫情令很多人很害怕,她說:「你居然可以理解?我覺得完全不能夠接受!」我們在一間頗知名的咖啡店喝了杯咖啡,我們只喝咖啡沒有點餐,就一直被人趕。因為是下午四點這樣的時間,我們也實在吃不下任何東西。不過妙的是其他的顧客也沒有點餐,同樣只是在喝東西,但他們沒有被要求快點離開。我們還沒有喝完杯裡的咖啡時,一個侍應走過來放下帳單,說我們「還有五分鐘時間」。德國同學瞠目結舌,不斷說真是太沒有禮貌了,說「在德國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還說「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喜歡我們」。其實我也不是很了解。可能其他顧客都是熟客,而我們明顯是遊客吧。

第三個同學是來交流的法國學生,非常年輕,應該就是十九二十的年紀,打扮非常時尚帥氣。法國同學對於香港的看法是,因為中國非常強大,所以所有國家都不敢得罪,歐洲只是隨便講兩句很同情就算。法國同學對於英國的雨天很有意見,又說在法國完全沒有人用WhatsApp,沒有料想到英國所有人都在用。而關於這一點,德國同學說在德國除了WhatsApp,還有很多人用WeChat。她說多數人認為WeChat很好用。

利申:請注意以上只是個別同學看法,不能代表他們國家的所有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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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6]



話說,開學三個禮拜,我的進度持續落後。

我一個很大的問題是讀英文的速度很慢。讀文本還可以,因為以前就有在讀,是可以預期的東西;但讀理論就糟糕了。我之前很少讀英文文學理論,並不熟習它的架構。坦白說,我沒有料想到這些論文讀起來需要那麼多的調節。

譬如下面這一段:

It wants rather to transcend them, or believes it already has done so in a world characterized by easy access to transportation, the Internet, and smart phones – a technological terrain that has produced de facto, and without conscious planning, a common world culture that obviates national citizenship. (Timothy Brennan, 2018)

這是我隨機抽的,不特別難也不特別容易,頗能夠代表大部分論文的長相,就是每句句子都很長,我常常要讀兩次,才看得懂。

然後更大的問題是我到底要怎麼模仿這種風格寫功課⋯⋯

呃,我應該,可以合格的⋯⋯吧????😂😂😂

(圖為學校附近買到的珍珠奶茶;讀論文真是很需要補充糖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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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12]



學期進入了第N (不想數,我不要面對功課死線在即的現實),我的其中一個選修科還是維持在小班狀態,連我在內只有五個學生,四個歐洲/美國人跟我一個亞洲人。感覺還滿超現實的,每次上這門課就很有「真的去了外國讀書」這樣的感覺,而且頗深刻地體會到要融入社群並不容易。幾位同學秉承之前冷若冰霜的作風,我們繼續沒有任何對話出現過😂

下課後我在超市分別遇見兩個同學,他們的表情令我的招呼非常尷尬地卡在喉嚨;不過這幾位同學彼此的關係倒似乎不錯。

我不是很確定原因是什麼,有可能是我英文口語不濟,講到顛三倒四,上導修時卻又堅持發言 (學費那麼貴當然要多練習),所以覺得我很奇怪吧。又或者並沒有任何特別原因。

老實說,我也沒有很難過,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本來就要講點緣份,這個小圈圈不讓你加入,就去攻堅別的群組好了 ()

剛好另一門課出現了很多新同學,大概是隔離完成後出關的出關,剛抵英的抵英,人數翻了一倍。新同學很熱情,下課後直接約去喝咖啡。因為限聚令外加蘇格蘭新訂定了餐廳營業至晚上六點就要關門大吉這樣的規矩,我們只能再分拆成小組聊天而且不能聊很久,不過仍是很愉快。

班上的同學目前還是來自歐洲的稍為多一點,有個羅馬尼亞同學之前在日本留過學,認識了很多香港人朋友,所以對香港很有好感,乍聞那一刻我覺得簡直要含淚感謝各位前輩😂

羅馬尼亞同學說他一直沒有「我是歐洲人」的意識,可是之前認識了一個奧地利同學,整天在說「我們歐洲人怎樣怎樣」,態度非常傲慢,他這才知道原來地球上有這種智障。他邊說邊沒好氣的翻白眼。他還說匈牙利開始有那種「大匈牙利」的取態,他試過因為不會講匈牙利文被店家趕出門,但那家店其實是在羅馬尼亞境內。

另一個同學來自斯洛伐克,她和羅馬尼亞同學一樣,在英國讀大學,主修英美文學,英文非常流利。她說斯洛伐克的社會價值觀比較保守,她不是很能夠適應,所以並不十分想在畢業後回去;可是另一方面,雖然她十八歲就到英國留學,她至今還是沒有愛上英國,也並不十分願意留下來。

我之前巧遇一個唸其他科系的香港留學生,也是十八歲赴英,在英國讀完了大學,同樣對「留下來」充滿遲疑。香港同學說:「要融入當地社群其實很難,我很努力想結交當地人,但最後跟我當朋友的都是亞洲人,本地人頂多只是點頭之交。」

我告訴斯洛伐克同學這件事,沒想到斯洛伐克同學很認真的說:「我也面對同樣的問題,我讀大學那幾年,認識到的朋友都是國際生,英國人朋友,基本上一個都沒有。」

無獨有偶,這兩位同學之前都在倫敦附近讀書,香港同學直言恨死倫敦了,所以才跑來蘇格蘭碰運氣;斯洛伐克同學也說倫敦她沒有很愛,想著換個環境會不會好一些。

坦白說我有點意想不到,這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樣,以前聽其他朋友分享留英經歷,多數甚為美好,很少聽說被歧視或者難交朋友這樣的問題,在倫敦讀書那幾個,更說留學那幾年是他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下次我訪問一下其他同學,聽聽他們的經歷又是怎樣。

(圖為人氣飲品 Chai Latte,沙地同學大力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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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20]



讀導修論文讀到快要崩潰,突然收到德國同學的訊息,問我有沒有興趣一起去喝杯咖啡,我馬上答好,九秒九把論文讀不完的煩惱拋到九霄雲外。

我們約在我的導修課後見面,上導修時我加入討論講了幾句,貫徹「有發言就有交代」的上課宗旨,然後就在等時間過,想著待會兒下午茶要吃什麼好。呃,讀到這裡想必大家已經可以自行總結,我的讀書生涯就是四個字——「無心向學」。

說起來如果以前讀書時不是因為家裡看管嚴厲,我應該會是那種只想在課本上畫畫,根本不想讀書的散漫學生吧。我就只是想看書,不想讀書。

德國同學非常守時,準時在校園出現。我們去了市內一間頗具人氣的咖啡店,空間寬敞,而且人流不多。如果我之後不用寫功課的話,一切就都很完美了,是多麼的輕鬆、愉快和「揸攤」!

德國同學是我在另一個群組裡認識的,和我並不同系。她讀神學,我們談了不少宗教的議題。她說她本來讀營養學,但覺得在大公司工作沒什麼意思,因為商業機構就只是一心只想要賺錢,她比較想做一些真正能夠服務社群的事情。

我見餐牌上有英式鬆餅,因為上完課覺得血糖低,便點了一份,沒想到德國同學說她從來沒有聽說過 Scone。我以為只是德文有另一種說法她一時沒有意會,可是待鬆餅上桌,她還是十分肯定地說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甜點。我分了一點讓她試吃,她覺得很好吃,說有點像蛋糕。

說起蛋糕她就吐槽說英國的蛋糕真是好貴,一小塊動輒三四鎊,又沒有什麼款式可以選擇,她嘴饞了好久,看來看去還是捨不得買。我問德國蛋糕很便宜嗎?她說頂多兩歐元一件,英國的價錢差不多是雙倍了。我聽完也不好意思說,呃,其實香港的蛋糕也是在英國這種價位。

我們談起德國的家庭觀念,我學德文的時候有聽說過德國的社會頗為保守,多少還有著「男主外,女主內」的想法,女性想要在德國闖一番事業並不如我們想像般容易。德國同學因為快要三十歲,目前並沒有談婚論嫁的對象,就很鬱卒地總是被一堆三姑六婆追問什麼時候交男朋友。她說:「就算不認識的人也跑來跟我這樣說!說我再不找對象就來不及了!」我非常訝異,我還以為這種八卦行為在德國是不被接受的。嗯,所以說,想像中的歐洲跟真實的歐洲,始終還是有點落差。

德國同學說等疫情放緩,她就要四處去旅行。一講起蘇格蘭的美景她就雙眼發光,整張臉都亮了起來,我突然明白了我們兩個投契的原因——大家都是無心向學,一心想著去玩。

喝咖啡這天風超大,我非常後悔出門時沒有圍上頸巾。德國同學就聰明了,全身上下包得像隻糉。她也住學生宿舍,不過和我不是同一棟。她抱怨她的宿舍採用「儲能式暖氣」,一天有一半的時間開到最大,剩下的一半時間關到最小,害她在宿舍冷到發抖,在房間裡還是要穿厚衣服圍圍巾。我問她德國不會關暖氣嗎?她說當然不會。我告訴她我的宿舍都是晚上直接關暖氣,她吃了一驚:「那不是比我還糟糕?我的暖氣關再小,起碼還是有開。」

聽德國同學這樣說,我感覺到一陣奇異的安慰——原來歐洲人也是會怕冷的,並不是只有我這個「不耐冷的亞洲人」氣溫降個幾度就面無人色。

最後,我想說的是:真是好希望不用做功課!

[圖為我的英式鬆餅,那個Clotted cream好吃到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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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29]



話說我真是太久沒當過學生,寫起英文論文來無時無刻都有精神崩潰的錯覺,尤其是我只用過 APA 論文格式,現在讀文學得用其他,我對著Harvard, MLA, Chicago 這堆名字只覺眼花繚亂,然後 MLA 竟然還有版本差異,寫論文必須標明,現在已經出到 8.0了。我覺得只要再出現多一個引用系統,我應該會直接眼前一黑 (然後就不用做功課了……

說起來,光美國就有那麼多種格式,如果其他國家突然決定加入競爭,那⋯⋯不能想不能想。真是隨便想想都要打冷顫。

讀英文讀得慢,寫得更慢,再加上我無心向學 (呃,還真好意思這麼坦白),成為死線鬥士在所難免。就在我趕功課趕到如火如荼之際,我的無線滑鼠突然陣亡,電池耗盡。一開始我還得意洋洋的想「好在我早有準備」,把之前買的電池翻出來一看——天才啊我還真是,把 AA 買成了 AAA。時間為凌晨兩點,我對著電腦螢光幕欲哭無淚。

最後,因為開始頭痛,我把論文草草寫完,然後交了。我想,呃,我應該會合格吧?

照片裡的雪糕是我在閉關寫論文之前,去超市時路過買的。那天還下毛毛雨,頗為陰寒,可是因為是牛奶雪糕,我基本上沒有怎麼猶豫就入手了。跟香港吃到的不太一樣,質感比較像雪葩。然後我就在一個露天的地方,迎著雨絲,看著遠處那片灰濛濛的天,心想來英國果然要帶備防水外套。

現在是冬天了,天色基本上都如圖。然後我發現人類的適應能力堪稱非同凡響,像我這樣怕冷的亞洲人,竟然也有辦法在冬天吃雪糕了。我之前還一直奇怪在長年偏冷的蘇格蘭,雪糕店怎麼還是開到成行成市。

嗯,如果功課合格的話,就再吃一次慶祝一下。

 

 

 

蘇格蘭學生生活結集 [9月號]

在蘇格蘭讀書的生活點滴,基本上都放了 Facebook,雖然是零散的片段,亦不盡然是所有事都很美好,對於我來說仍舊是難能可貴的體驗。尤其是我小時候一直渴望去異國留學,看看別的地方有什麼樣的風景,現在總算是夙願成真。

以下都是原載於 Facebook 的舊文,整理後重貼此處,純粹是為了留個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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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923]




Hi London~ 如此寂靜的倫敦機場應該算罕見吧。

我要在倫敦轉機,沒有方向感的本人拖著行李在 Heathrow 繞了好久才找到去T5轉機的方法。原來現在已經不坐巴士了,變成了坐火車。在站口取得免費票就可以入閘。

拿到學生簽證只是幾日之前的事,大學那邊已經開課了,我只得臨時臨急買最快起行的機票。因為暫時香港直飛英國還不必14日隔離,所以所有直航都是離譜的天價,單程過萬。我因為收拾行李花了太多時間,兼且去到機場才發現自己沒有填那份長到崩潰的入境表格,差點趕不上飛機。

我報了兩間學校,在倫敦那間也收了我,考慮到倫敦的生活指數太高,我決定去蘇格蘭。

抵埗後去領行李,發現一隻滾輪不見了,被什麼東西齊口撞斷。我一整個冏掉。拉著三輪行李車去大學宿舍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我於是叫了UBER,服務好而且也沒有很貴。終於領到宿舍門匙後衝去超市買必需品 (廁紙!),付款時收銀員拒收我的十鎊紙幣。因為聽不懂他的口音,我最初還以為英國政府下令無接觸付款不收紙幣,誰知道原來是這張十鎊紙幣已經被淘汰了不能用!然後我走太遠回宿舍的時候還不小心迷路了,因為 Google Map 上顯示的位置雖然看起來就在隔壁,其實是在頭頂的橋上,我過不去!

以上,就是我在英倫雞飛狗跳的第一天。如果這樣繼續下去的話,網誌可能就要直接改名做「雞飛狗走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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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926]



話說因為懶,雖然一早知道 Primark 有寢具賣,仍是透過學校宿舍預訂了一套。我是沒有抱很大的期望,畢竟才£25就枕頭、羽絨被、牀單全包,這個價錢在香港連一套好一點的牀單被套也買不到;可是收到後我還是冏了。

素色的牀單、枕頭套和被套都很薄,薄到把牀單套在牀墊上之後可以清楚看見底下牀墊的花色,而且還有混紗不均而形成的一條條白痕。想當然耳,枕頭很塌、羽絨被很薄,兩者都有強烈的「空氣感」,也難怪學校一開始可以把所有東西硬擠成一包,大小就跟我在 Primark 單買的這袋羽絨被一樣。

我懶,所以就這樣睡了一夜。枕頭倒還勉強可以接受,但為免睡久了頭痛,第二天還是去了市中心的 Primark 買了一隻記憶枕,不算貴,£12,但睡起來舒服很多。

再睡了一夜,發現日間室內氣溫正常,夜裡卻忽然變得很冷,冷到蓋著被子都直打冷顫的程度,於是寫電郵問管理處是不是暖氣有問題。結果管理處丟了一張溫度管理措施給我自己看,原來宿舍每天 11:00 pm – 6:00 am 都會關掉暖氣,節約能源。我又再一次冏掉了。這裡是很冷的蘇格蘭呀,而且晚上才最冷,這種時候關暖氣是什麼邏輯?跟居英的朋友聊起這件事,她告訴我:英國人覺得你晚上睡覺窩在被子裡就夠暖了,不用開暖氣!

我只好默默地又爬了一次出市中心,買羽絨被。

我這邊的 Primark 只有£30£9兩種選擇,窮L如我,當然是義無反顧地選了後者。

故事教訓我們:做人還是不要太懶,不然只會落得需要花費更多力氣的下場。


幸福的童年,是人生的雄厚本錢


 

以前也分享過一次林夕的這個訪問,那個版本只有半句鐘,最近香港電台推出了一小時完整版,令我們對林夕有了更深的認識。

林夕說,他年少時覺得人生好苦,做人好難捱,童年時代沒有感受過一絲一毫的快樂,十幾歲時,他老是想:到底要什麼時候才捱完,會不會到二十幾歲也捱不完?後來母親猝逝,他哭到抽搐,問朋友:這種痛苦會過去的?對不對?

我的朋友跟我說她最深刻是他談到盧凱彤那一節。盧凱彤對他說,有情緒病是因為童年問題,林夕最初不認同,他相信醫生的講法,焦慮症就是大腦化學物分泌失調。然後盧凱彤說:你從小到大,都是關門務必輕力小聲,還不是因為你是「驚青底」(習慣做人誠惶誠恐)!他覺得盧凱彤說得真是好,令他感到某種釋然,為一切找到了一個原因。他苦笑道:「原來還是因為這件事!所有事都是因為童年不幸。」

我聽到這裡也不禁戚然;盧凱彤最後自殺死了。

記得小時候班上有一兩個同學總是有點陰鬱,大家都不喜歡他們。童年時代大家都看小熊維尼,從來沒有人喜歡經常愁眉苦臉的 Eeyore。悲觀的同學,被人私下議論「這人真奇怪」,有些好心的同學會跑去建議他們:「你思想不要老是那麼灰暗!你負能量好多!」

長大了才明白,其實我們從來不知道別人經歷過什麼,於是那麼不快樂,而他們的難題,也不可能因為我們隨便講一句「做人正面一點,打起精神」,就迎刃而解。

林夕說,他一直很羨慕別人有幸福的家庭,或者是正常一點的家庭。他寫 Shall We Talk,就是投射了自己對快樂家庭的嚮往。

幸福的童年,是生而為人一份很雄厚的本錢。


相關舊文:

 〈快樂是一種儲備〉




 


2020年10月9日 星期五

〈愛憎表〉——那個我並不認識的張愛玲



 懺悔一下,其實我還有很多指定篇章沒有讀完,現在應該要乖乖去讀論文的,可是不小心看見別人說《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寫得甚好,便又分心跑了去讀。

 《在》開首第一篇是張愛玲沒有寫完的散文〈愛憎表〉,非常精彩。我發現自己喜歡她的散文勝過小說。可能因為讀張愛玲讀得不多,〈愛憎表〉裡的那個張愛玲是我所不認識的張愛玲,讀完但覺對她作品的理解又深了一層。

 我印象中的張愛玲很會唸書,考上了倫敦大學,因為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才退而求其次去香港大學升學。港大英文系及至我讀書的年代仍然是臥虎藏龍的地方,多數教授非常嚴苛,要求很高,要取 A 一點也不容易。而從前看書,卻總說張愛玲因為善於揣摩教授心思,功課都很好,連系上最苛刻的外國教授也不得不給她一個 A,港大還給她發獎學金,我一直以為她就是那種典型出類拔萃的優秀學生。沒想到張愛玲在〈愛憎表〉裡坦白,中學時代讀書成績並不好,理科成績尤其糟糕,物理科考來考去還是不合格,最後因為她考上了倫敦大學,校方為免毀她前程,才網開一面給她過關,讓她畢業。

 張愛玲會畫畫,我是知道的;我很久以前就看過她的人物畫。我不知道的是,原來她曾經覺得「會畫圖」是她少有可以引以為傲的長項,覺得「彷彿不是神童也沾着點邊」。她學過幾年鋼琴,可是因為家道中落,難以繼續下去,於是順著父親和後母的意思「自己開口」說不要再學,卻被母親與姑姑視作「不爭氣」的表現。姑姑質問她「那你預備學什麼呢?你已經十六歲了」,她搬出「畫卡通」這樣的答案,打算去「做學徒學手藝」。

 她小說的氛圍總是陰沉的,像永遠被黑壓壓的密雲籠罩著,不下雨,雨下不出來,就那樣壓抑地集結在角色的眉心,痛苦而不得一個痛快。沒想到現實中張愛玲對於自己的未來也有過盲目樂觀的時候——譬如她之所以說要「畫卡通」,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可以用國畫製作合家歡的「成人米老鼠」,卻一時沒想到自己不擅操作機械,難以參與卡通製作,甚至不喜歡畫國畫。

 在〈愛憎表〉她提到身邊的長輩總是愛「考她」,問她「你喜歡誰多一些」這種令人左右為難,兩邊不是人的問題。答錯了日子不好過,於是她每次總是慎重地考慮一番,給出一個經過計算,自以為「安全」的答案。遺憾大人心思複雜,她多數時候還是「答錯了」。於是我們就知道了張愛玲所謂「善於揣度教授心意」,不過是因為久經訓練;「考上獎學金」,也許亦並不是因為有天才加持,於焉輕而易舉,而是因為太窮,委實沒有錢。

 《明周》訪問張愛玲遺產管理人宋以朗,宋以朗這樣說:「她覺得林語堂可以在外國成為出名的中國作家,那麼自己也一定可以,張愛玲後來卻沒有林語堂的成功,這當中有許多東西都須天時地利人和,而不是完全單看一個人的實力。後來她明白了,說自己寫像《金鎖記》這樣的小說,外國人看了總是覺得可怕——如果舊中國是那樣的恐怖,那就意味着新中國是一件好事,這種想法在西方是不可行的。不過,你要她符合別人的要求,她又不願意。」

 才華洋溢如張愛玲,也沒有逃過人間「事與願違」的自然法則。張愛玲也有嫉妒的人,「她自言從小就妒嫉林語堂」。

 因為〈第一爐香拍成了電影,我又讀了小說一次。第一次讀,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那時我很不喜歡這篇小說,那種陰沉無望的敘事語調令我悚然。這麼多年之前再讀,我讀到了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香港,那是一個我沒有經歷過的時代——便是身處其中,或許也不是我這種「低下社會階層」有機會認識的世界。她的小說確實是寫得好,對人性也看得透徹,可是我仍然說不上喜歡。在她的小說裡,「希望」這樣的東西,就如同她寫〈第一爐香〉的結尾:「他把自由的那隻手摸出香煙夾子和打火機來,煙卷兒銜在嘴裏,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裏,他的嘴上彷彿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


2020年10月3日 星期六

賽里格曼那隻被命運電趴的狗

 


臨離開香港之前,匆匆跟朋友見了見面聊上幾句,其中一個是曾經共事過的 A,也在「典獄長」手下待過,兩年多前辭職走了。他因為在這個辦公室的年資比我深,在「典獄長」旗下工作的時間遠比我長,心理陰影面積因而大概是數以倍計。

我辭職,最主要還是真的想轉行;A 當時辭職,卻恐怕說不上是心甘情願的,比較像是被逼到走投無路,只能黯然離去。在我看來,他的毅力算是很好的了,長期日子過得苦不堪言還是捱了這麼久。妙的是「典獄長本人渾然不覺自己有什麼不對,得悉 A 求去後,竟問:「好好的幹嘛辭職?」在「典獄長」的認知裡,他才沒有在雞蛋裡挑骨頭,A 這樣不濟他也沒有「趕盡殺絕」炒他魷魚,簡直是仁至義盡。

「典獄長」是真心覺得 A 不行,因為 A 沒有辦法討老闆 (即是「典獄長」本人) 歡心。A是沉默寡言,努力工作,但不懂得講好聽說話的那種人,遇上喜歡別人拍馬屁的「典獄長」,下場自然是死得很慘。「典獄長」認為,以 A 的平庸資質放棄這樣的大好工作,簡直是腦袋燒壞了。事實是,像我們這種臃腫的大機構,裁員是相對罕見的事,A 的確是放棄了一份很穩定的工作。

A 當時其實是找到新工作才辭職的,只是那份新工作並不很好,若以安穩程度作為衡量指標,可算是比本來的那一份還要差。後來 A 的組別出現人事變動,他的新老闆竟然比「典獄長」還要變態,自此,A 宛如活在地獄。

那晚 A 和另一個舊同事餞別我,我們講起「做人最緊要開心」這種沒有營養的話題,一直顯得心事重重的 A 苦笑了一下,道:「我想我從來都沒有開心過。」我們問 A 什麼時候完約,A 說:「剛續約了,之前也擔心了很久,你知道我的情況……我的上司並不算很喜歡我,這樣也能續約,算是萬幸。」我和另一個舊同事對望了一眼,沒敢說話。

我們一直以為,A 完約了就會走,因為他現在工作的地方,前景非常不看好,待下去大抵也只是蹉跎歲月。A 的年紀跟我差不多,轉行的成本跟我一樣是一年比一年高昂。

A 說再見時,我看著他那雙永遠帶點鬱結的眼睛,裡面埋藏著深深的疲憊。

那一刻,我想起了那隻被心理學家電擊的狗。

這是一個相當著名的心理學實驗——跟所有的實驗一樣,永遠有殘酷的實驗組,以及純粹運氣使然避過一劫的對照組。實驗將狗分成三組:第一組最幸福,什麼壞事也沒有發生在牠們身上;第二組稍為倒楣,牠們被電擊,可是只要觸碰壓桿就可以煞停;第三組至為不幸,牠們就算像第二組的狗一樣拍中壓桿,也不能停止電擊。換句話說,無論怎樣掙扎,牠們也是一直被電。

這個實驗的第二部分,是把這三組狗放進一個小空間裡,由一塊矮板隔開兩邊:一邊通了電,另一邊則安全。只要跳過那道矮欄,便可以逃脫被電擊的命運。第一、二組狗都很快就跳到另一邊去了,可是第三組狗不跳,牠只是趴伏在地上認命地接受電擊,低低地哀鳴。即使實驗員用盡各種方法鼓勵牠跳,牠都不肯。

這就是 Martin Seligman 提出的概念——「習得性無助」。人和動物因為悲慘的遭遇,後天形成「做什麼也沒有用的悲觀信念。

我想 Martin Seligman 想證明的可能是,「做什麼都沒有用」並不是真的,可是我第一次讀到這個實驗之後,卻無法自制地一直在想那些狗。

我在想:不知道牠們後來怎樣了。

被用於實驗的動物,命運都是坎坷的,不論是「對照組」還是「實驗組」,都是「被實驗的對象」。你問那些狗為什麼明明可以逃卻不跑,可是牠們被困在實驗室這個更大的籠牢裡,所謂「逃脫」的選項分明就是虛假的。這個實驗完結以後,難道就沒有下一個實驗了嗎?

我很懷疑。

所以我第一次讀到這個實驗的時候,讀到的並非「不要絕望」,而是「被操縱的不幸」。這些狗,對照組也好,實驗組也好,命運都操縱在人類手裡。我覺得,你不能說第三組狗的絕望放棄是毫無道理的。

倘若世上果有「命運」這回事的話,人類的處境,或者就只是跟這些狗一樣。

有些人之所以樂觀向上,永遠滿懷希望,可能只是因為幸運地抽中了對照組,沒有試過被命運電趴而已。

被命運電趴是一種非常不好受而且陰霾久久不散的經歷。

很多年前,我還在讀書的時候,因為面對一個很大的困境,而我並不曉得要怎麼解決,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陷入一種非常無助的狀態,時常焦慮到睡不著。我很記得當時研究院的一個同學是工作過好幾年才入學的,比我們年紀大一點,人也比較成熟穩重。她因為經歷了父母雙亡,男友入獄這樣的種種磨難,臉上總帶著淡淡的抑鬱。有一天,她不無感慨的問我:「你是不是一直都這樣無憂無慮?」大概是因為我喜歡笑,她就以為我總是很開心。我當下怔了怔,那時跟她不熟,也不方便說些什麼,只笑著反問:「你常常都很有憂有慮嗎?」她興許覺得我就是被命運眷顧的幸運兒所以人那麼天真,於焉只是苦笑以對。

後來畢業了,人生有很多情境不由自己選擇,我的問題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有天,我跟她通電話,我在電話這一邊講到崩潰痛哭。我到現在還很記得這一幕。我並不常哭,甚至可以說是不習慣流淚,更加別說在別人面前哭了,那是成年之後的唯一一次。在電話裡面講的內容不是我哭的原因,我心裡面清楚我沒有說出口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正因為至關緊要又無法對任何人坦承了。在我崩潰痛哭的同時,我必須面對的是我的整個世界已然坍塌的現實,我曾經仰望過的,曾經渴求過的,曾經以為唾手可得的,全部都被現實粉碎了。我在那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我無法不面對現實,它就矗立在我面前,我無從逃避。世界坍塌後我往深淵直墜,真的就是跳樓機那種 free fall 的感覺,不知道跌到何時何地才會停下來,彷彿永不見底。

我甚至不覺得自己還可以再爬起來。

我想最糟糕的,大概就是那種很尖銳的酸楚——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我就不能像「其他多數人」一樣,有些「正常一點」的遭遇?

我一直都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遠比我不幸,譬如那些生於戰亂國家,一出生就飽受戰火蹂躪的第三世界居民;譬如近在泰國,因為家庭經濟問題必須賣身的雛妓。可是當你情緒崩潰的時候,你並沒有辦法看那麼遠,你就只會用身邊的人來做比較,然後覺得命運真是他媽的不公平。

在很多年之後的今天,我終於能夠拉遠一點距離看待自身的命運。我想,很客觀地說,雖然我算不上是什麼命運的寵兒,可是跟很多人相比,我真的並沒有特別不幸。我只是沒有特別幸運。因為人生本質就是困難的。以前在文學作品裡讀到的悲劇以為是極端戲劇化的個別例子,其實那不是,那是人生真實的寫照。有時現實甚至比小說還要駭人。

我通常不看驚慄片,有次為了陪母親勉強入場看了一齣改編自 Stephen King 原著小說的同名電影《1408》。電影並不特別恐怖,故事亦四平八穩甚至可說是無甚驚喜。然而有一幕我印象很深刻,過了這麼多年仍然清楚記得——主角被困在靈異房間,逃脫不得,痛苦不已之際,房間天花板緩緩降下一個繩圈,上面寫著 Express Checkout。我當下覺得非常非常的震撼。

如果說那間恐怖房間隱喻了痛苦的人生,多少人正被卡在宛如地獄的人間進退不得,這時唯一的「特快退房」方法,就是這一個繩圈。套上去,你就能夠完完全全地 quit game,不用再玩這個一點也不好玩,只是令人痛苦萬分名曰「人生」的爛遊戲。這樣就能夠解脫,是多麼大的誘惑——如果你甘心的話。

大概我們都覺得放棄是軟弱的。然而一再被命運電擊,很難不是終有一天被電趴在地上。

A 跳過一次那個矮欄,想逃避電擊,可是電擊沒有停下來,甚至變本加厲。這極度令人沮喪,可也似乎恰恰正是人生的本質——你不知道要跳多少次欄,才能夠逃過電擊;而這種逃脫,即便成功,也可能僅是短暫的。

A 暫時不想跳了。我被電趴在地上很久,現在又跳了一次,是不是可以逃掉,仍是未知之數。有可能鋪天蓋地都是命運的羅網,怎樣也掙脫不了。只是這種時候,我總會想起世上很多比我肩負更沉重命運的人,無時無刻在想辦法找出各種各樣的空隙,再跳一次。又一次。

Stephen King 早年人生頗為坎坷,他筆下的故事隱隱透露了他的叛逆與倔強——譬如《1408》的那個主角不甘心就這樣被鬼房間玩殘,他不肯選擇「特快退房」,他選擇放火燒房間。

還有小說〈春〉裡那個含冤莫白坐了二十幾年冤獄的角色,無論如何,不肯就此老死在監獄。

或許一直跳下去,就只是因為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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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英文很爛的我要去英國讀文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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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