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一下,其實我還有很多指定篇章沒有讀完,現在應該要乖乖去讀論文的,可是不小心看見別人說《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寫得甚好,便又分心跑了去讀。
《在》開首第一篇是張愛玲沒有寫完的散文〈愛憎表〉,非常精彩。我發現自己喜歡她的散文勝過小說。可能因為讀張愛玲讀得不多,〈愛憎表〉裡的那個張愛玲是我所不認識的張愛玲,讀完但覺對她作品的理解又深了一層。
我印象中的張愛玲很會唸書,考上了倫敦大學,因為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才退而求其次去香港大學升學。港大英文系及至我讀書的年代仍然是臥虎藏龍的地方,多數教授非常嚴苛,要求很高,要取 A 一點也不容易。而從前看書,卻總說張愛玲因為善於揣摩教授心思,功課都很好,連系上最苛刻的外國教授也不得不給她一個 A,港大還給她發獎學金,我一直以為她就是那種典型出類拔萃的優秀學生。沒想到張愛玲在〈愛憎表〉裡坦白,中學時代讀書成績並不好,理科成績尤其糟糕,物理科考來考去還是不合格,最後因為她考上了倫敦大學,校方為免毀她前程,才網開一面給她過關,讓她畢業。
張愛玲會畫畫,我是知道的;我很久以前就看過她的人物畫。我不知道的是,原來她曾經覺得「會畫圖」是她少有可以引以為傲的長項,覺得「彷彿不是神童也沾着點邊」。她學過幾年鋼琴,可是因為家道中落,難以繼續下去,於是順著父親和後母的意思「自己開口」說不要再學,卻被母親與姑姑視作「不爭氣」的表現。姑姑質問她「那你預備學什麼呢?你已經十六歲了」,她搬出「畫卡通」這樣的答案,打算去「做學徒學手藝」。
她小說的氛圍總是陰沉的,像永遠被黑壓壓的密雲籠罩著,不下雨,雨下不出來,就那樣壓抑地集結在角色的眉心,痛苦而不得一個痛快。沒想到現實中張愛玲對於自己的未來也有過盲目樂觀的時候——譬如她之所以說要「畫卡通」,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可以用國畫製作合家歡的「成人米老鼠」,卻一時沒想到自己不擅操作機械,難以參與卡通製作,甚至不喜歡畫國畫。
在〈愛憎表〉她提到身邊的長輩總是愛「考她」,問她「你喜歡誰多一些」這種令人左右為難,兩邊不是人的問題。答錯了日子不好過,於是她每次總是慎重地考慮一番,給出一個經過計算,自以為「安全」的答案。遺憾大人心思複雜,她多數時候還是「答錯了」。於是我們就知道了張愛玲所謂「善於揣度教授心意」,不過是因為久經訓練;「考上獎學金」,也許亦並不是因為有天才加持,於焉輕而易舉,而是因為太窮,委實沒有錢。
《明周》訪問張愛玲遺產管理人宋以朗,宋以朗這樣說:「她覺得林語堂可以在外國成為出名的中國作家,那麼自己也一定可以,張愛玲後來卻沒有林語堂的成功,這當中有許多東西都須天時地利人和,而不是完全單看一個人的實力。後來她明白了,說自己寫像《金鎖記》這樣的小說,外國人看了總是覺得可怕——如果舊中國是那樣的恐怖,那就意味着新中國是一件好事,這種想法在西方是不可行的。不過,你要她符合別人的要求,她又不願意。」
才華洋溢如張愛玲,也沒有逃過人間「事與願違」的自然法則。張愛玲也有嫉妒的人,「她自言從小就妒嫉林語堂」。
因為〈第一爐香〉拍成了電影,我又讀了小說一次。第一次讀,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那時我很不喜歡這篇小說,那種陰沉無望的敘事語調令我悚然。這麼多年之前再讀,我讀到了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香港,那是一個我沒有經歷過的時代——便是身處其中,或許也不是我這種「低下社會階層」有機會認識的世界。她的小說確實是寫得好,對人性也看得透徹,可是我仍然說不上喜歡。在她的小說裡,「希望」這樣的東西,就如同她寫〈第一爐香〉的結尾:「他把自由的那隻手摸出香煙夾子和打火機來,煙卷兒銜在嘴裏,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裏,他的嘴上彷彿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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