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3日 星期日

因為你新穎,所以你古怪


(The Impressionists and The Man Who Made Them - Trailer)

剛看了一套很有意思的紀錄片The Impressionists and The Man Who Made Them,主角不是印象派畫家,而是背後推動他們被社會接納的法國畫商 Paul Durand-Ruel

現在社會高舉創新,說創意是天底下最有價值的東西——這句話我認同——然而,人類對於真正「新穎」、「前所未見」的東西,接受能力往往很低。

譬如當年的印象派畫作。

我們如今覺得馬奈(Édouard Manet)、莫奈(Claude Monet)、雷諾瓦(Pierre-Auguste Renoir)、畢沙羅(Camille Pissarro)、莫莉索(Berthe Morisot)、西斯萊(Alfred Sisley)和竇加(Edgar Degas)這些藝術家都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但在十九世紀的法國,在他們出道後一段非常長的時間,他們的畫作乃至他們本身,都是被恥笑謾罵的對象。普羅大眾對他們的評價是:「一群瘋子在畫不知所謂的東西。」

其實嚴格來說,馬奈和竇加都不完全是印象派的一員,但因為他們一個啟發了印象派,一個受印象派影響至深,所以沒差,同樣都落入了被大眾厭惡的黑名單。

我們現在也許難以明瞭印象派為什麼會惹起那麼大的反感。他們的畫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啊,起碼比畢加索來得「正常」。可是那是十九世紀的法國,當時大眾對藝術抱持非常傳統的審美觀。

那時候的畫家如果想要在畫壇謀得一席位,首先要得到藝術學院的認可,才可以在「沙龍」展出自己的作品。那些有份做決策的院士,卻只是把評審過程當成聯誼活動,大吃大喝之後結伴去看畫,每幅看二十秒就決定是出線還是出局,整個操作相當隨心,毫無標準可言,大部分時候都是院士在「圍威喂」,挑選自己朋友的畫作入圍。十九世紀的法國藝壇,識人好過識畫畫。

「學院派」的審美觀很單一,他們喜歡神話故事,喜歡歷史主題,喜歡那些光滑、看不見筆觸的畫風。而印象派的畫家不想延續這些老舊的套路。他們想畫新的題材,想試新的技法。

適逢「枝裝合成顏料」在當時剛剛面世,畫家第一次可以輕而易舉地帶著畫具和顏料去戶外寫生,對著真實的風景畫畫。在這些一管管的合成顏料發明之前,畫家需要自己用礦物加雞蛋磨製出各種顏色,工序繁複,而且牽涉一大堆工具,根本不可能背著顏料出門。所以舊時畫家畫畫,是真正的「閉門造車」。

但當管狀顏料出現之後,情況就有翻天覆地的轉變,去大自然寫生再無障礙。印象派畫家著迷的東西,更是從事物本身,轉移到光影變化之上去了。可是他們這樣畫畫,完全違背了學院派和一般民眾的審美標準,印象派因而受到多數人的鞭撻。

馬奈有幅非常著名的作品,叫《吹笛子的少年》。這幅畫當年也被藝術學院的評審當掉了,沒能在沙龍展出。

(Édouard Manet, The Fifer, 1866;網上圖片) 

這幾個不被傳統學院派認可的畫家無法在沙龍展出自己的作品,只好另起爐灶,自行策展,可是幾次展覽都是失敗告終。人流稀少、畫作滯銷還未算最差的情況,更壞的是觀眾聯群結隊前來恥笑他們,所有報章輿論都是一面倒地劣評如潮。那些畫家,瀕臨餓死邊緣。

在這個時候,宛如救世主一樣的畫商   Paul Durand-Ruel 出現了。他在一次畫展中看見莫奈等人的畫,非常喜歡。他親身拜訪莫奈和畢沙羅,買下了他們手邊所有畫作,並且承諾持續購買他們此後的作品,令那些藝術家可以安心創作。

但印象派的畫持續滯銷,法國大眾不喜歡這些作品。於是,在此後長達二十年的時間,Paul Durand-Ruel的畫廊只能艱苦經營,而且不斷陷入破產邊緣——因為他買入了太多印象派畫家的畫,又大多數都賣不出去。

譬如馬奈一幅現在相當著名的作品The RailwayPaul Durand-Ruel 便「持貨二十年」也沒能夠脫手。

 (Édouard Manet, The Railway, 1873;網上圖片)

然而   Paul Durand-Ruel 確實是傳奇人物,在亂世面對經濟不景等多重打擊,仍然有辦法創造奇跡。

話說他一開始的時候並不想做畫廊,而是想參軍。但因為經營畫廊的父親身體欠佳,只得無奈接手家裡的生意。他本身是一個虔誠天主教徒,支持忠於君主。但私生活如此傳統保守的一個人,卻愛上了當時被視為離經叛道的印象派藝術,兼且矢志不渝。

Paul Durand-Ruel 終其一生皆熱心推廣他所認定的優秀藝術家,除了辦聯合展覽,他還為畫家舉行個展。雖然他並不是第一個幫藝術家辦個展的畫商,但他顯然是第一個很有系統地推廣個別藝術家的人。蘇富比的董事便這樣評價他——說他 marketing the temperament of the artist——以藝術家的獨特氣質作為招徠。

Paul Durand-Ruel 也確實努力不懈鑽研營銷之道,從他的日記可見他時刻反省自己的市場推廣策略到底有什麼不足之處:「……我發現在小型展廳展出數目少一點的畫比較好賣。像我之前的展覽,一次過展出太多印象派的精品,反而令顧客拿不定主意,看完便離開。我的場地設計令顧客寧願在別處買沒那麼好但比較貴的作品。這些畫作在我的畫廊裡展出的時候令人覺得價格太高。」好的作品固然重要,可是有辦法讓市場認識、接受這些傑作,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正如影片結尾專家這樣作結:Paul Durand-Ruel 不是影響了藝術史,而是在藝術市場發展史裡佔了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奠定了現代藝術市場的發展模式——找到有潛質的新人,然後堅定不移地支持他們;現代的畫商,應當是獨具慧眼的「伯樂」。

Paul Durand-Ruel 對於印象派畫家近乎無限量的支持,在現在看來,有點不可思議。畫廊雖然是他的家族生意,但他其實並不是錢多到花不完的富二代。他的妻子29歲就病死了,他要獨力照顧五個孩子,打理畫廊的生意,而且還要想辦法推銷印象派的畫作,可以想像一定殊不容易。可惜,雖然他扭盡六壬,法國市場始終不買帳。

Paul Durand-Ruel 別無他法,只好去美國碰運氣。

他賣畫到美國已有一段日子,熟知美國市場的口味,那次去美國,他偷偷混進了幾幅莫奈的作品,結果賣出了!於是,他帶著360幅印象派的作品前往美國舉辦展覽。在這個時候,因為印象派的「醜聞」已經持續多年,美國人都曾耳聞印象派的「惡名」,卻還是第一次親眼得見這些作品——他們喜歡這些新鮮的、前所未見的東西。

印象派的畫作在美國銷情順利,連帶慢慢地,法國也開始有收藏家願意購買——且是用美國人開出的高價。

紀錄片看到這裡,我不期然想起   Searching for Sugar Man 的故事——不都是一樣的嗎?在一個地方受到冷待,那麼,到別處去吧。世界上,總有懂得欣賞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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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連結:

關於Searching for Sugar Man〈「才華」這種東西〉

*我邊看紀錄片,邊禁不住微笑著想:不知道程蕊寧會不會有天也變成另一個Paul Durand-Ruel
關於賣畫、關於轉型:程蕊寧的故事



2019年10月10日 星期四

「Mensa入會沒什麼用,買東西都沒有折!」



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科技盲。認識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的科技水平低到可恥的地步,所以我之前並沒有想到,我會寫一本和科技初創 (Startup,台譯「新創」)有關的小說。

整篇小說,是源於友人R的一句話。沒錯,就是標題那句話。

我在2017年年底,因緣際會地認識了R。那時我快要寫完《逐夢者》,忙著做各種增刪潤飾,遠沒有時間空間盤算下一本書要寫些什麼。結果在那場聚餐,R恰好坐在我旁邊。他自我介紹說正在營運一間Startup,上一間公司剛賣盤不久,現在正在做Indie Game。他問我知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並沒有聽說過,也十分好奇。在我以前的生活圈子裡,就只有書蟲,大家和我一樣,科技知識淨值無限趨近零。

R聞言很有耐性地向我解釋什麼謂之「獨立遊戲」(Independent Game),還向我簡介了他們公司的發展藍圖。他們是兩個人的小型團隊,R負責寫程式,他的好朋友兼合夥人負責角色設計和電腦繪圖。遊戲的語言以英文為主,他們的銷售對象是全世界。他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整張臉是亮的,眼裡溢滿熱情。

我對Startup知之甚少,唯一的認知來自那時剛看完沒多久的「傳奇創業指南」,Peter Thiel的《Zero to One》。於是我隨口跟R說起這本書,沒想到他笑道:「這本書我也有看過!」這時我才知道,這本書似乎真的是創科界的經典。

後來不知道怎地講起「Mensa」。Mensa這個只供高智商天才入會的組織我很早就聽說過,香港Mensa最著名的會員大概是有「股壇長毛」之稱的David Webb,據講他會定期向其他會員提供心水股票號碼。Mensa算特別也有點神秘,但要說我對Mensa很感興趣,倒也不至於。

人類天生喜歡攀比,迷戀數字,「智商超過130」是很多人迷信的標籤,然而根據我讀過的心理學研究,一來「智商測試」已經被多番證實存在各種問題;二來與其說「智商」是一個固定不變的值,還不如說在大部分情況下都是可加可減的。

扯遠了。反正那時講起MensaR隨口講了一句他也是會員,我隨口問了一句:「喔,那Mensa是怎樣的?入了會有什麼可以做?」其實我聽說過他們會定期搞一些桌遊、聚餐之類的活動,跟其他有聯誼性質的組織沒什麼分別,我以為R會跟我講這些,結果他卻想也不想便答:

「入會沒什麼用,買東西都沒有折!」

我一愣。雖然這樣說很沒有氣質,可是當下我的確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那樣,雙眼發亮了。

所有我讀過關於Mensa的報導,受訪者都對能夠通過測試成為Mensa一份子引以為傲;我看過有不少人甚至說加入了Mensa才找到同類,在日常生活與其他人都是格格不入。這是我第一次聽人說在加入Mensa之後,只關心買東西有沒有折扣。

當下我決定:我要把這句話寫進小說裡。

這就是《日照在陰影外》這本小說的源起。整篇小說就是來自這一句話。

之後我看了很多關於初創的書和文章。決定主角做什麼類型的初創是最大的問題,也花了我最多的時間。

那陣子我每次見到R,都捉住他問很多關於創業的事。我想我的一臉狂熱大概曾經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我顯然這輩子都不太可能投身科技初創,但他還是很有耐性地一一解答了我的疑問。

後來有次他們幾個男生談起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其中一個明顯對智力很有要求,說:「蠢的話,再漂亮也不可以!」我取笑那個男生:「要真遇見聰明的,你恐怕又會嫌人太聰明了。」R馬上問:「什麼謂之『太聰明』?」我說:「就比你還要聰明呀。」R不假思索地答:「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願要一個太聰明的,也不要蠢。我也接受不了蠢。」我很訝異。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R展現了他對智力的執著。

因為這一幕頗深刻,我就把這個偏好也寫進了小說。我寫小說很拒抗寫真人真事,符柏林並不是R,他和R之間的關聯也就僅有這一句話,和「喜歡聰明的人」,如此而已。

我想我真是走了狗屎運,在下筆寫小說期間,我竟然誤打誤撞認識了另一個做Startup的新朋友HH不是創業者,他在本地一間赫赫有名的科技初創任職軟體工程師。那間公司,正好是做AI語音分析。H的專長是NLP (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自然語言處理)

H告訴了我很多很有趣的細節,他特別提到「五十人」是一間科技Startup的分水嶺。當公司的規模超過五十人,管理模式便會開始出現轉變。因此,我把符柏林在離開的時候,的規模設定在剛剛超過五十人這樣的分界線。

我也有跟H提起《Zero To One》這本書。H說他也有看過,可是跟《Zero To One》比,他覺得對於創業有更大實際指導作用的,是Ben Horowitz的《The Hard Thing About Hard Things》。這本書我也看了,相當精彩。

科技初創我並不熟悉,我按著友人和網上的推薦讀了好幾本書,大部份都是好看到不得了,讀參考資料讀得非常開心。我喜歡這個陌生和充滿新資訊的領域,彷彿去了另一個世界旅遊。畢竟,寫小說和讀小說就是為了脫離現實,去異世界走一趟,不是嗎?

我自己相當沉迷虛構的過程,可是「現實比小說更離奇」這句話卻果然是真的。小說裡寫誇下海口,只要極少量語音檔就能用「人工智能」合成逼真的對話,寫的時候根據我的認知,這件事在現實中做起來很有難度。結果書寫好了,電子書也快要做好的時候,我才在新聞裡得悉Lyrebird這間公司的存在。據講只要給他們一分鐘的聲音檔,這間加拿大初創企業就能用那把聲音合成各式各樣的語句。我看的時候嚇了一跳,那不就是了嗎?點進官網細看,原來如果要合成完美的聲音檔,還是要有至少幾個小時長的清晰錄音檔,而且目前只限英文,且是美國口音的英文。

小說出版後我再上Lyrebird的官網,發現這間公司已經被人收購了,提供的服務似乎也出現了頗大的變動。可是LyrebirdAI合成的奧巴馬講話,還是能夠在YouTube裡找到。



我不由得扼腕。就知道小說要寫得比認知的誇張,才能真正地配合現實






2019年10月7日 星期一

長篇小說《日照在陰影外》已經上架





上年八月開始寫的長篇小說《日照在陰影外》,在今年八月定稿,並且開始製作電子書。九月尾的時候電子書做好了,現在也已經ReadmooKoboGoogle Book上架,謝謝大家的耐心等候!

Readmoo (Readmoo的閱讀器可以選擇「直排」)


Google Book

Ko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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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日照在陰影外》







2019年9月29日 星期日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self-fulfilling prophecy,自證預言的威力。

最新寫好的長篇小說跟科技初創有點關係,之前做資料搜集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叫「半路出家軟體工程師在矽谷」的 Facebook Page。作者 Brian 是台大化學系出身,去了美國唸環境科學碩士,後來輾轉更換跑道,變成了Facebook 的軟體工程師。

——我這樣三言兩語就概括完了他的簡歷,然而背後的故事,卻遠沒有那麼容易簡單。這位半路出家的軟體工程師,跟很多人一樣,人生並沒有一帆風順。他經歷過非常多挫折,在讀書的時代,甚至連自己適合做些什麼、真正的志向在哪裡也是茫無頭緒。他在台大讀化學系,但並不喜歡;申請轉系到牙醫系,又以些微分數之差落榜。

他在化學系勉強待到畢業,服完兵役後他決定出國讀書。其實到了這種時刻他仍然沒有找到自己真正有熱情的科系,但因為一直關注環保議題,所以決定去美國讀環境科學的碩士。沒想到在美國讀書的壓力竟是比在台大時還大。畢業後整整四個月,投了八百多封履歷,卻還是找不到工作。他只好從無薪實習做起。

他在美國農業圖書館做無薪實習的時候,因為要協助處理資料,開始學習程式,越學越喜歡,工餘時間都投放在自學程式之上。學了五個月程式之後,他在一間Startup找到了第一份軟體工程師實習生的工作。

那是他職業生涯的重大轉折,美國農業圖書館的無薪實習造就了這個轉折的契機。這樣回過頭看,當然可以說是因禍得福。但美國農業圖書館的工作並不是他的第一份無薪實習。雖說是否極泰來,卻並不是只壞上一陣子就有好消息。

然後Brian在當了一年零八個月的軟體工程師之後,毅然和太太雙雙辭去穩定的工作,決定去矽谷重新由零開始。

我讀到這裡禁不住對他的韌力感到相當敬佩。我想尋常人在經歷過那麼辛苦的求職過程之後,恐怕只會安於現狀,不敢再隨便轉職。可是他卻選擇繼續前進,執意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事業。

在經歷了一連串的進修和求職過程後,Brian 找到了美國最大太陽能公司 SolarCity 的軟體工程師工作,到了2017年年初,他轉任 Facebook

讀 Brian 的故事時,我一直想起我的兩個朋友。他們的背境是出奇相似——都是在英美一流的大學讀科研、工程,因為本來主修的科目有點冷門,不容易找工作,於是回流香港。但因為香港更加缺乏能夠和他們所學的專業知識匹配的工作,輾轉就變成了在做任何科系畢業都能做的文職。

他們都有些鬱鬱不得志。但因為已經離開本行太久,於是一致認為:「要轉工是不可能的了。我會在現在的公司待上一輩子。」

我不由得心中驚詫:一輩子?你確定嗎?六十歲退休的話,那可是還有超過二十年的時間!

然而這也是入錯行真正恐怖的地方——距離退休還有漫漫長路,可是你又確實在錯的地方待上了相當長的時間,變成進退兩難。

是不是真有「命中注定,我不知道,可是「性格決定命運卻很大機會是真的。

有些讀者或許有讀過我之前分享「連登巴打」「席菲斯」去英國追夢的故事。席菲斯對喇有超乎常人的熱情,但「音響設計這麼冷門的東西,不要說在香港斷然沒有相關工作機會,便是在英國,也是只有寥數間大公司設有這樣的職位。作為一個外國人,想在這樣冷門的行業一席位,絕對是極其艱難有試過在英國找工作的朋友想必知道,工作簽證這個部分是一個多大的障礙。

席菲斯最近在「連登」更新了他的近況——之前答應僱用他的那間蘇格蘭音響公司,在他等候良久之後,突然告訴他,他們因為一些業務上的決定,無法聘用他。席菲斯早已辭掉本來的工作。他問本來的僱主可否繼續留任,得到的答案卻是公司因為早已另聘替代人選,沒有資源留下他。

席菲斯當時自是驚恐萬分,腦海一片空白。他不是英國公民,如果他在英國失業,他必須在兩個月之內找到工作,不然就要強制離境。兩個月內找到工作,而且還是心儀的工作,這不是天方夜譚嗎?

但他真的做到了。

你可以說他幸運——他也的確是。可是他的幸運是建基於他的努力之上的。最後是一間他以前熱情自薦過的音響公司,把他介紹了給專門做喇叭單元零件的姊妹公司。那間姊妹公司僱用了他。幾經艱辛,他終於在異地開展了邁向理想的新一章。

Brian、我的兩個朋友、席菲斯,還有我自己,不同人有不同的故事,可是這樣四組故事對照,性格對命運的影響便顯而易見

人生在世做事「一波三折」是家常便飯,很多人都經歷過。但我們習慣把「隨遇而安」掛在口邊,總是覺得「強求沒有好結果」,認為「命中注定是你的就是你的;命中沒有的東西不應該強求」。可是這個「命中注定」到底要如何衡量呢?怎樣決定是不是強求?

「凡是值得做的事,都將是困難的」,真是再正確不過。

我那兩個朋友本身的專業,確實是冷門的,可是他們持有英國護照,家境也不錯。他們那時本來可以長時間待在英國繼續找心儀的工作。

一旦和別人的故事互相比照,便會發現,原來你認為很艱難的處境,尚且不是最艱難的。

我當然不是打算責怪我的朋友輕易言棄。預見前路艱苦仍然勇往直前,非常不符合人性。我自己就是軟弱放棄的表表者。

我很小的時候就想寫小說,可是想要成為專職寫小說的作家,實在是太太太困難了,結果我在畢業後沒多久,就灰心喪志。而令我在事後驚詫的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寫小說這件事是如此的無望,這種無望簡直是再清楚明白不過的了。過了這麼多年後,當我重新寫小說了,才發現原來那時很多朋友都對我的放棄百思不得其解——我眼中的黯淡前景,在他們看來竟是「明明就是一片向好的前程」。

我那時沒有寫下去,一方面是因為失去信心,另一個更大的原因是當時我的人生面對相當大的困境。我必須坦白說,非常慚愧地,我那時有埋怨過為什麼我的人生那麼坎坷、際遇如此糟糕。

我並不像其他人那麼有智慧,所以我要到了現在才明白人生本來就不是一帆風順的,很多人的人生都過得很坎坷。

我自己在轉行這件事上掙扎了很久,至今這種「掙扎」仍是「現在進行式」。如果你像我一樣,面對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推薦你讀夾附在文末的閱讀清單。

——譬如我很認同這句話:「下班再快樂,無法解決上班的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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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人生的低潮、關於半路出家:小說《日照在陰影外》



「席菲斯」去英國追夢的故事:〈追夢就是一直跑下去〉





 **[引文的截圖來自《今周刊》]




2019年8月30日 星期五

長篇小說進度,以及新的寫作計劃



這一年一直在寫的長篇小說剛定了稿,總共寫了十四萬六千餘字,書名如無意外,叫《日照在陰影外。我非常不擅長為作品起名字,差不多每一篇都是寫好了才想篇名,而且每次都總是要想很久。這一篇也不例外,前後考過十個書名,有些上網一查,已經有書(甚至是超過一本)用了相同的題目,只好割愛。這本書現在正準備製成電子書,做好之後我打算在ReadmooKobo上架,到時也會寫一寫做電子書的心得。

這篇小說從上年八月寫到現在,剛好一年,六月初的時候寫完初稿,寫稿的那十個月非常滿足,寫了一年不是因為沒有靈感,而是沒有時間。本來潤稿和修訂應該不必花上兩個月,沒想到反而是這兩個月才最難熬,看著新聞,難以集中精神閱稿,有時甚至失眠。

很多人都把現時的香港,與幾年前的烏克蘭相提並論。烏克蘭當年的犧牲也確實是十分慘烈,而且大部分問題到了今時今日仍是未能解決。上一輩人老是說香港是福地,因為沒有地震海嘯之類的天災,也沒有引起社會動盪的大型紛爭。從前的香港宛如被小心翼翼保護在溫室內的嬌弱玫,現在終於和現世接了軌,必須面對世界很多地方同樣要面對的問題。

話說當初之所以萌生寫這本小說的念頭,是有感人大了就發現活著真是不容易,無論是活在世界哪個角落,是什麼身份,都是各有各的難處。小說寫到今年三月,身邊一個朋友突然痛失摯愛,鶼鰈情深的丈夫因為意外去世。她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我自己的感觸也是非常的深。活著就是必然要面對一連串的失去。

我想我自己的個性是偏向悲觀的,雖然心理學的研究說悲觀的人比較能夠準確認知現實,但有時人活著不需要那麼清醒。心裡時刻有一點希望,對於快樂地活著,比較有用。

寫這本書,是希望給讀的人(包括我自己)一點鼓勵,希望能夠讓人在讀完之後深呼吸一口氣,覺得又可以重新上路。因為我想,真實的世界,除了醜陋的一面,也有美好的另一邊。在意志消沉之時,倘若能記住那些美好的時刻,或許就能減少一點人生在世的無奈與痛苦。

只是,連我自己也沒料想到,六月開始,生活在香港,會那麼那麼地需要心中長存一點希望的亮光。

以前聽前輩講過,越是艱難的時候,越是要堅持過正常有規律的生活,越是要嘗試令自己快樂,這樣才能夠熬過險境。我把這樣的忠告寫進了小說裡去了,結果現實中我自己也是靠這種做法調整心情。

這兩個多月天天追新聞,不時覺得抑,在這種情緒不太好的狀況下,除了所有日常必須要做的事以外,我還開始有意識地儘量多做一些叫自己開心的事——譬如是看本好書。我翻讀了卡繆的《局外人,也看一些新書。其中劉宇昆的中短篇小說集《摺紙動物園令我頗為驚豔。

最初知道劉宇昆是因為他是《三體的英文譯者,他通曉中文,本身用英文寫小說,我對他甚是好奇。而劉宇昆本人也頗為傳奇,小學時從甘肅蘭州移民去美國,大學在哈佛雙主修英國文學和法律,畢業後當過軟體工程師,現在的正職是律師,據說主要處理稅個案,業餘寫小說。他的小說得過很多大獎,譬如小說集的點題之作〈摺紙動物園〉就得了星雲獎和雨果獎。

這本結集完美地展現了作家的創意以及作品的多樣性。這本書集科幻、奇幻、歷史故事、寓言於一身,故事題材古今中外,地球太空,無所不包。劉宇昆的敘事能力也是一流:既有節奏緊湊的奇情故事,令人手不釋卷;也有大玩敘事手法的實驗作品,創新而別樹一幟。我覺得他是技巧嫻熟而且有才氣的小說家,遊走於page turner與嚴肅文學之間,遊刃有餘。我個人最喜歡的是〈情緒控制器,讀起來相當有電影感。

我以前不太偏好短篇小說,總覺得長篇的可讀性要高很多,這本小說集刷新了我對中短篇小說的理解,令我深切體會到長篇與中短篇的分別僅僅是想要表述的東西不一樣,所以篇幅有差異有限的字數同樣能夠表現無限的意境。

以前我寫過不少中短篇,年少時膚淺,寫中短篇主要為了參加文學獎和投稿雜誌,並不了解中短篇的真正要義所在,寫起來並不算十分享受。讀完劉宇昆的小說集後,我有了再次寫中短篇的慾望。

在寫下一個長篇之前,我應該會寫一些中短篇小說。我想中短篇應該是極好的寫作練習,在敘事方式上,亦或許比長篇有更大的發揮空間。



2019年7月31日 星期三

TwoSet Violin——世界上的路,有很多條



TwoSet Violin是當紅YouTuber(雖然他們有強調過自己不是YouTuber,而是Classical Musicians),訂閱人數超過140萬,我猜很多對小提琴感興趣的朋友都知道他們。

我最初知道他們,是因為香港節慶管弦樂團 (簡稱「節樂」)2017年邀請他們合作演出。節樂又是另一個傳奇。香港是彈丸之地,兼人稱「文化沙漠」,管弦樂團的數目有限。一班熱愛音樂的年青人為了想爭取機會做一些自己感興趣的演奏節目,乾脆自行籌組了一個管弦樂團。一開始的時候,他們不少都是兼職當音樂家,譬如創辦人兼指揮Sean Li李承謙,正職就是執業大律師。節樂在2009年成立,那時正好我開始涉獵古典音樂,誤打誤撞認識了他們。聽他們的音樂會,論技巧他們未必是最頂尖的,可是聽了你就知道什麼叫「熱情」。

TwoSet Violin也是一樣。所謂「雙琴俠」,說的是Brett YangEddy Chen這兩個九十後青年。他們兩個非常搞笑,看他們講「古典音樂」非常開心。

記得有次看他們的YouTube短片,那集講「音樂神童」。他們一起看一個12歲的韓國女生SoHyun KoSarasate Zigeunerweisen, Op. 20,邊看邊崩潰高呼:「12歲就拉成這樣!我做不到她那樣的抖音,我都25歲了。」他們的表情很絕,看得我拍案大笑。



而這樣輕鬆的談笑風生背後,其實埋藏了現實的諸般不容易。看他們面對天才,一臉絕望與無力很搞笑對不對?但這也反映了古典樂界的殘酷——25歲明明在很多界別都仍然是非常非常年輕的年紀,可是在古典樂界,多的是十幾歲就已經大放光芒的音樂神童。

BrettEddy在影片中看起來常常都有點蹩腳,好像有點普通,有點不厲害,反正就不如他們節目裡的那些「天才」耀目。但其實他們都是受正統音樂訓練出身,在古典音樂路上,下過很多苦功。他們以前在音樂學院讀書的時候,常常千方百計蹺掉無聊的課,爭取多點時間練琴。到了現在,他們其中一句最廣為人知的口頭禪也還是: Have you practiced today?

觀眾有時是很嚴苛的,那些我們覺得「還不錯」的演奏,背後其實都浸滿演奏家刻苦的汗水。

他們2017年來香港表演時接受過明周訪問,那段訪問很好看,我前後看了兩次。Eddy說,他當時參加了一個享負盛名的小提琴比賽Kendall National Violin Competition,入圍準決賽,但沒有贏。評判的評語是「和鋼琴伴奏的眼神接觸不夠」。他很憤怒,他覺得自己十幾年的苦功和努力,不能任由台上這幾個人就這樣決定他的將來。他於是決定另闢蹊徑。這另一條路,就是TwoSet Violin



TwoSet Violin並不是康莊大道。最初兩年,他們的收入是零。當時他們需要在管弦樂團全職工作。Eddy的媽媽不滿他搞TwoSet Violin不務正業,質問他就算影片的瀏覽量有一萬人次,那又怎樣?她一直叫他做一些能夠賺錢的工作。如同大部分的亞洲父母那樣,她想他做醫生。Eddy說,他的父親就是牙醫。他爸爸的忠告是:每天都要花那麼多的時間在工作上,你最好還是做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Eddy很多朋友都放棄了,選擇妥協。他卻想:不!我必須相信自己!就是出於這種信念,他們展開了眾籌,以街頭表演的方式籌募到足夠的資金,在世界各地舉辦演奏會。

那就是TwoSet Violin崛起的經過。他們的影片漸趨多元化,創造出越來越多話題,最著名的當然是他們的Ling Ling 40 hours系列。Ling Ling是一個性別不明的虛構人物,是神一樣的存在。亞洲家庭長大的小孩大概很有共鳴,反正就是父母掛在口邊的,那個很了不起、很厲害,你拍馬也追不上,可是又一定要快點學一下的「人家」——「你看人家多了不起啊!你看看你!」

這個「人家」可以是鄰家的小孩、你的親戚,班上考第一的同學,或者任何你父母心目中很優秀,認為應該拿來跟你比較,以「激發」你鬥心的天才兒童。這個人,換成古典音樂版,就是TwoSet Violin世界裡面的Ling Ling

TwoSet Violin有個Ling Ling Workout系列,邀請世界級的音樂家接受挑戰,嘗試左右手互換拉琴,一邊拉琴一邊轉呼拉圈等高難度動作。Hillary HahnZiYu He何子毓和Ray Chen陳銳這些演奏家,全部都是一出手拉第一粒音,便不同凡響,連我這種門外漢也聽得出來。其中何子毓才18歲。但你知道他肯定是遠遠還沒夠18歲的時候就已經功力非凡。看完那些影片,你會發現古典樂界的競爭真是激烈到近乎恐怖的程度。真的,不是TwoSet Violin不好,而是那些世界級的演奏家全部都很痴線。

可是我喜歡TwoSet Violin

對。他們的演奏技巧不如Hillary Hahn。可是他們對於我來說,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在情緒低落的時候看一輯TwoSet Violin,令人笑逐顏開,重新打起精神。對音樂充滿熱情的世界是如此的歡樂美好。

TwoSet Violin並不是一開始就是現在這個樣子的。我在他們的YouTube頻道裡找到的第一條影片,上載日期是2014年,他們拉奏電影Inception的電影配樂Time



我聽了覺得很喜歡,在我的播放清單裡不斷循環播放。

TwoSet Violin說他們一開始的時候,是打算用小提琴重新演繹流行樂曲,可惜點擊率偏低,在看了Ray Chen的影片後,覺得轉行搞笑路線也不錯,轉型之後才人氣急升。

其實他們一開始製作的影片並不賴,只是用小提琴拉流行音樂,已經有太多同類型的頻道,所以就無法突圍而出吧。

我覺得TwoSet Violin的故事非常有啟發性。他們兩個科班出身,想以音樂為業,最初遵循最傳統的道路,去參加比賽、參加樂團,甚至是像很多樂手那樣,在YouTube拉流行音樂。他們最初的故事,跟很多人或許沒什麼兩樣。但他們的特別之處,在於他們發現這條傳統的大路似乎不怎麼可行之後,毅然轉型,找到了新的路向。

當然,我最佩服的是他們的堅毅:對自己有信心,不要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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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和上個月那篇一樣,都是一早就開始寫。寫到一半,因為時局越趨緊張,就拖到現在才寫完。

看新聞確實是會很傷心的,同時又敬佩年輕人勇氣可嘉。他們難道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嗎?大家都說雞蛋與高牆。確實是。普通市民只是脆弱不已的雞蛋,而那面高牆,卻是極其冷硬的。

有時會想:我們到底要怎麼理解這個世界?現實世界顯然不是自然而然就是公平公正的,不論是哪個國家,但凡是人類的社會,就每天都在上演各種不公義的戲碼。我記得小時候常常聽大人無比世故地說:世界就是這樣子的啦,全世界都不公平。你想追求公平只是枉費心機,忿忿不平也沒有用,你不要那麼天真。

世界或許是充滿瑕疵的。可是難道就因為它本身並不完美,我們就要消極地接受一切不公義的事情嗎?

我覺得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很不容易的。人生本來就全方位都充滿挑戰和挫折。我只希望,無論什麼時候,我們都能夠在厄苦之中,找到出路。


2019年6月29日 星期六

When Breath Becomes Air——活著的意義


早前看了一個電視節目,幾個讀哲學的青年討論「人生的意義」。頗有趣的是他們分成了兩派,一派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思考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另一派卻不曾為此苦惱,直言:「我真是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引來有點激動的回應:「那是因為你的人生從來沒有失去過意義,所以你不需要問。」

說得也頗有點道理。就好比當人活在自由當中,通常就不會詰問自由的意義。

活著是為了什麼呢?我想真的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問過這個問題,尤其是當你人生很有目標,活得充滿幹勁的時候,生出這種疑問的機率就更小。

什麼時候才會急切想要知道答案?興許是,當你面對死亡要脅的時候;當你不幸身患重病,需要在延長壽命與失去部份認知能力之間,二擇其一的時候。因為去到必須抉擇的時刻,你自然會問:「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是什麼令我的人生變得有意義?」


——這也是When Breath Becomes Air這本書的思想主軸。作者Paul Kalanithi早慧,從小就思考人生的意義,這個問題把他引向文學、哲學,最後來到了醫學。他大學畢業後決定讀醫,成為神經外科醫生。他認為,既然大腦主管了思想,那麼研究神經中樞,不是就能透過科學的方法了解人類的心靈了嗎?而且,人生大部份最絕望、最艱難的時刻都是在醫院裡發生的,關乎神經系統的疾病又往往更令人氣餒和痛苦,因為手術有可能損壞語言和認知能力。他認為醫生幫助病人作出最適合自己的決定,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Paul Kalanithi表現優秀,能力出眾,神經外科的住院醫師實習完成在即,有望得到他夢寐以求的工作,有機會在史丹福大學任職surgeon-scientist。那時他很年輕,才三十六歲,美滿人生就等到前面,可望又可即,他卻在這個時候,確診末期肺癌。

When Breath Becomes Air寫在他人生的最後一段。我拿到手時有點訝異——只是薄薄的、小小的一本。讀到遺孀寫的後記,才知道這本書Paul Kalanithi沒來得及寫完。寫作中途他身體狀況惡化,沒有辦法完成餘下的章節。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在序言如此總結:And with that, the future I had imagined, the one just about to be realized, the culmination of decades of striving, evaporated.」一切努力,在死神面前,盡皆化為烏有。

Paul Kalanithi身患重病理應回家休養,可是他的主診醫生一再告訴他:「如果你想繼續當醫生,也是可以的。如果你想回去,我為你處方藥物時就以不影響你幫病人動手術為主。」他最初覺得這樣的建議難以置信,但經過慎重考慮,他真的回到手術室繼續以醫生的身份為病人施手術,直到身體無法負荷那一刻。

他說:Why? Because I could. Because that’s who I was.

真是一個最佳職業測試——換成是我,你叫我在罹患末期癌病時回到辦公室繼續做我現在的工作,我應該會崩潰。

在醫院彌留之際,他太太問他想要什麼。他說他想回家。但他身體狀況差到不能移動。他太太於是問:「有什麼能令你有家的感覺?」他說:「Cady。」那是他女兒的名字。

他問了大半生what makes life meaningful,我想,他有做得到。

我一開始卻是怎麼知道這本書的呢?

我是在朋友的Facebook貼文讀到的。她愛戀至深的丈夫在幾個月前突然遇上意外去世,終年三十七歲,和這本書的作者一樣。

我讀著朋友那些悼亡的文字,字字撕心裂肺。這時候你就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那不是花前月下九十九朵玫瑰加鑽石戒指;愛是有重量的,能夠帶來快樂,也帶來最深沉的悲痛。

*

讀書的時候聽白先勇的講座,答問環節有人問他:「你為什麼都寫悲劇,不寫喜劇?」當時我心想:這問題問得真是好,我也想知道。為什麼都寫悲劇呢?是不是文人傷春悲秋?

白先勇笑言:「因為悲劇比較容易寫呀。要寫出有深度的喜劇是很難的。」

當時我不明白。

然後我長大。然後我意識到「生老病死」這個人生循環,原來哀傷的東西佔了四分之三。

有頗長的一段時間,我陷入抑鬱之中,覺得人在很多事情上都無能為力。我想抑鬱是一種很真實,卻很糟糕的狀態。因為你一旦接受了人生本身就是苦多於樂,覺得做什麼都沒有用,前路並沒有希望的時候,就不會有動力做任何事。

手頭正在寫的長篇小說,在六月頭的時候差不多寫完了第一稿。因為覺得人生在生,懷抱希望是很重要的,所以這本小說的主軸是「希望」。然而,與其說這是因為我對人生充滿信心,倒不如說正因為在我心裡「希望」與「信心」皆告短缺,才寫了這樣的一本書。

六月初的時候香港爆發了大規模遊行,政府不為所動。到了六月十二日,示威者再去政府總部請願,結果警察出動了一百五十枚催淚彈、二十發布袋彈,乃至是橡膠子彈鎮壓。

我天天追新聞,心情沉重,不由自主地被悲觀情緒籠罩。那時和友人聊天,我談到我的悲觀,他們卻說:「(條例)通過就是必然的了,可是也不能就這樣就算。你被人強姦,就算明知對方最後會得逞,也沒可能不反抗吧!」

是的,在一開始的時候,身邊很多人和我一樣,都以為修正案是一定會通過的。但他們並沒有因為希望渺茫就坐以待斃。

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到底是怎樣的呢?小時候我宛如活在溫室保護罩中,以為凡事只要努力就有回報;長大後發現命運是殘酷的,多少人生下來就注定一生顛沛流離,「公平」並不是自有永有。

然後人生來到這一刻,我覺得:沒錯,這個世界不是玫瑰色的,可是也不是全然的灰黑;它有黑暗的角落,但不代表光明並不存在;「公平」不是世界的真理,但是我們可以爭取。「人人生而平等」並不是必然的,可是如果它成為所有人的共同信念,便會化為這個世界的真實。

一如莫泊桑在他的長篇小說《一生》裡說的那樣:「生命從來都不是那麼美好,卻也沒有想像中糟。」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