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7日 星期四

[別人的故事] 憧憬與失望

[圖為:在 The Montreal Museum of Fine Arts 拍攝的一個雕像,為我之後要寫的 Montreal 系列打個廣告。很少見到這種露齒笑的雕像,這位少女也未免太開心了,她的生活一定很甜美吧。]


 

〈之一〉

 

和一位資深同事聊天,說起公司前陣子有個新同事沒上兩天班,就九秒九跳船辭職走人。同事說:「他聰明,沒花多少時間就知道沒前途。很多人剛來都滿懷憧憬,過一段時間就被現實擊潰,譬如 M 你認識吧?M 剛來的時候活力十足,什麼都想學什麼都想試。那時候他可活躍了,到處攀談,一副想要大展拳腳的樣子。現在?你看他就像死屍。」

 

M 我確實認識,印象中 M 頗為沉默寡言,我來了好幾個月了,和 M 沒講上兩句話。很難想像 M 曾經對這份工作滿懷熱忱,他現在臉上總是寫滿厭倦,在特別忙碌的日子甚至會有幾分厭世。

 

當然 M 的倦怠,並非毫無緣由,甚至可以說是不難猜想——M 的薪水,比我還要低,而且據說好久沒加過薪了。他有一次忍不住跟我抱怨他的生活就是「living paycheck to paycheck」,半點餘錢也沒有。對,這句話就是「月光族」的英文版本。

 

而我同時也很能理解,為什麼很多人會在一開始時對這間公司充滿憧憬——我自己亦是如此。光看社交媒體上的照片,這間公司確實很符合一般人對科技公司光鮮亮麗,刺激好玩的想像。只是我和 M 都忘了,我們不是工程師,就很難享受科技公司的紅利。

 

——喔,也不是只有工程師,銷售組同事的生活聽說也是如魚得水,同事告訴我很久以前 sales team 成員的年薪就超過十萬了。當然,那絕對是辛苦錢,「推銷」是門大學問,不是人人都有天分,也不是人人做得來。

 

我加入了這間公司還不夠半年,和 M 交談的機會少之又少,但似乎仍然可以感受到他一天比一天不快樂。有次公司請吃飯,去的是一間很不錯的餐廳,很多同事聽了都是雙眼發光,可是 M 卻只是一臉陰鬱地搖了搖頭,輕聲說:「我不去。」臉上的厭倦,溢於言表。M 現在基本上都不太跟人交際了,總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可以不說話就不說話。

 

後來我多多少少聽說了 M 的一些故事,大概知道了 M 不是不想走,而是沒有辦法。我上班也不甚如意,可是想著這份工作不過是個過渡,只要找到新工作便可以擺脫這種生活,也不至於太失意。然而對 M 而言,他就只能夠一直做這份沒有前途可言的工作,想走也走不了。

 

看不見希望,是最恐怖的了。

 

 

〈之二〉

 

工程師同事 N 通常在家工作,偶爾才在公司出現。有次他來辦公室,我和他都剛好有事忙,工作到有點晚,辦公室沒剩下多少人,在走廊相遇時便聊了一陣子。

 

N 談起自己的妹妹,說妹妹以前在 McGill University 唸書。McGill 是加拿大的名校,我於是應了一句:「聽說那是很好的學校。」N 頓時神情古怪,一臉欲言又止。我問他,N 才說:「學校確實是名氣大,但那裡的人不怎麼好。」

 

N 的妹妹當年唸生物學系,同學多數以考入醫學院為終極目標,把生物學系的考試當成是考入醫學院的前哨戰。因為醫學院學位有限,系上的同學都是「敵人」,不少人都懷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心態上學,競爭激烈到大家開始不擇手段。N 說:「有些人真的很誇張,譬如你如果在學系線上群組問問題,有人會故意給你錯的答案。我妹妹有次考試提早半小時到試場,有同學在那裡尖叫倒地假裝驚恐症發作,實際上是想要令其他人覺得害怕,影響臨場發揮表現。」N 邊說邊搖頭。

 

N 也在加拿大一間著名大學畢業,但他說工程學院那邊的競爭遠沒有妹妹的學系那麼激烈。「工程學院要考進去很困難,可是一旦考上了,唸完第一年的基礎課程便可以自由選擇要主修什麼,沒有限額的,同學之間不用爭到頭崩額裂。而且工程系一直存在學生因為學業壓力過大而自殺的問題,教授反而常常鼓勵我們只要拿到五十分合格就好。我學系不合格的比率也並不那麼高,我人生遇過最高那一次也只是 22%——雖然那是必修科,不合格會很慘,代表一整個學年都要重讀了。」

 

聽完之後我再一次覺得,西方的大學教育其實真的和我想的不一樣。香港的大學入學率偏低,可是考上之後,除了少數學科,基本上不必擔心能不能夠畢業,因為教授把一個學生當掉,比起讓他低空掠過更加費勁、更加困難。但這在加拿大似乎恰好相反。不止一個加拿大人告訴我,加拿大的「快樂教育」只維持到高中畢業便戛然而止,進大學之後是突然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各種功課考試全部突然要求嚴格到令人難以喘息,他們不少人都覺得這種轉折過於巨大,很難適應。

 

做人到底是先苦後甜還是先甜後苦比較好,我也真是說不上來。嗯,最好應該還是一直都甜,不要受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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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溫哥華的紅葉;現在天天都下雨,藍天已不復見了]


同事 S 是伊朗人,來溫哥華的時間比我長一點,但也沒有很久。我們平常的工作沒什麼交集,之前也就很少聊天。有次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我們聊了起來。

 

我和不熟的人通常都聊天氣,聊完天氣還要繼續的話,就稍稍抱怨一下溫哥華的高生活指數,這都是很安全的話題,多數情況下大家講幾句「今天天氣真是好」、「最近東西實在太貴了」,這種禮節性寒暄就可以結束了。這次有點意外的是,我才抱怨了一句溫哥華的高物價,S 臉上立刻就浮現了「心有戚戚焉」的激動,本來坐著的 S 甚至站了起身,特意繞到了桌子的另一邊,好離我近一點。

 

「可不是,這裡真是什麼都貴!」S 說。「你已經是 PR 了嗎?」她問。我答我不是。S 續道:「我也不是,所以在這裡讀書要繳國際生學費。天哪,那筆學費真是貴到難以想像!」

 

S 解釋,她為了可以離開伊朗,申請了學生簽證來這邊留學。「為了籌措學貴,我賣掉了家裡所有的東西,是所有的東西。現在終於熬到畢業了,我只希望可以儘快申請到永居資格,接下來就可以繼續把書唸完。」原來 S 來加拿大之後,沒有辦法做回本行,她打算另外再考一個專業資格,但她不夠錢一氣呵成讀完,便先讀了一個證書,等拿到永居資格後再繼續學業,到時就可以交本地生學費了。

 

「我現在首要任務是考好 IELTS,我的英文分數要夠高,才有機會申請到永居。我的年齡是一個問題,加拿大政府想要年輕的移民,我對於他們而言是太老了。」她苦笑了一下。我看不出來 S 的年紀,可能就四十多吧。加拿大的移民計劃是三十歲打後就逐年扣分,年紀稍大是吃虧一點。

 

「天啊,我不敢想像如果申請不到永居最後要回去……伊朗現在這樣,我不能回去了。」她搖頭。「我自己無所謂,我兒子還那麼小,他值得擁有一個更好的未來。」

 

我說我有聽說過伊朗的局勢,告訴 S 很多香港人也因為類似的原因想移民。我正要解釋香港的情況,S 已經一臉同情地說:「我知道香港,我有看新聞。我很明白,我想我們都一樣。」

 

S 幽幽的道:「這樣離開伊朗,其實真的很痛苦。我在伊朗已經工作了二十二年,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一棟很可愛的房子。那是我自己的房子,不是租的。我現在只能租地方住,租金也很貴,交完租根本沒剩下多少錢了。我兒子現在剛要進入青春期,開始要參加各種戶外活動,你不能想像那到底有多貴!可是那是一定要有的,對不對?他喜歡運動,怎可能不讓他玩呢?」她說罷嘆了口氣,一臉愁容。「希望我將來讀完書,可以多賺一點錢吧。」

 

為了下一代,放棄辛苦經營了二十二年的事業,離鄉背井來到異國重新開始,倒也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了。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