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3日 星期六

賽里格曼那隻被命運電趴的狗

 


臨離開香港之前,匆匆跟朋友見了見面聊上幾句,其中一個是曾經共事過的 A,也在「典獄長」手下待過,兩年多前辭職走了。他因為在這個辦公室的年資比我深,在「典獄長」旗下工作的時間遠比我長,心理陰影面積因而大概是數以倍計。

我辭職,最主要還是真的想轉行;A 當時辭職,卻恐怕說不上是心甘情願的,比較像是被逼到走投無路,只能黯然離去。在我看來,他的毅力算是很好的了,長期日子過得苦不堪言還是捱了這麼久。妙的是「典獄長本人渾然不覺自己有什麼不對,得悉 A 求去後,竟問:「好好的幹嘛辭職?」在「典獄長」的認知裡,他才沒有在雞蛋裡挑骨頭,A 這樣不濟他也沒有「趕盡殺絕」炒他魷魚,簡直是仁至義盡。

「典獄長」是真心覺得 A 不行,因為 A 沒有辦法討老闆 (即是「典獄長」本人) 歡心。A是沉默寡言,努力工作,但不懂得講好聽說話的那種人,遇上喜歡別人拍馬屁的「典獄長」,下場自然是死得很慘。「典獄長」認為,以 A 的平庸資質放棄這樣的大好工作,簡直是腦袋燒壞了。事實是,像我們這種臃腫的大機構,裁員是相對罕見的事,A 的確是放棄了一份很穩定的工作。

A 當時其實是找到新工作才辭職的,只是那份新工作並不很好,若以安穩程度作為衡量指標,可算是比本來的那一份還要差。後來 A 的組別出現人事變動,他的新老闆竟然比「典獄長」還要變態,自此,A 宛如活在地獄。

那晚 A 和另一個舊同事餞別我,我們講起「做人最緊要開心」這種沒有營養的話題,一直顯得心事重重的 A 苦笑了一下,道:「我想我從來都沒有開心過。」我們問 A 什麼時候完約,A 說:「剛續約了,之前也擔心了很久,你知道我的情況……我的上司並不算很喜歡我,這樣也能續約,算是萬幸。」我和另一個舊同事對望了一眼,沒敢說話。

我們一直以為,A 完約了就會走,因為他現在工作的地方,前景非常不看好,待下去大抵也只是蹉跎歲月。A 的年紀跟我差不多,轉行的成本跟我一樣是一年比一年高昂。

A 說再見時,我看著他那雙永遠帶點鬱結的眼睛,裡面埋藏著深深的疲憊。

那一刻,我想起了那隻被心理學家電擊的狗。

這是一個相當著名的心理學實驗——跟所有的實驗一樣,永遠有殘酷的實驗組,以及純粹運氣使然避過一劫的對照組。實驗將狗分成三組:第一組最幸福,什麼壞事也沒有發生在牠們身上;第二組稍為倒楣,牠們被電擊,可是只要觸碰壓桿就可以煞停;第三組至為不幸,牠們就算像第二組的狗一樣拍中壓桿,也不能停止電擊。換句話說,無論怎樣掙扎,牠們也是一直被電。

這個實驗的第二部分,是把這三組狗放進一個小空間裡,由一塊矮板隔開兩邊:一邊通了電,另一邊則安全。只要跳過那道矮欄,便可以逃脫被電擊的命運。第一、二組狗都很快就跳到另一邊去了,可是第三組狗不跳,牠只是趴伏在地上認命地接受電擊,低低地哀鳴。即使實驗員用盡各種方法鼓勵牠跳,牠都不肯。

這就是 Martin Seligman 提出的概念——「習得性無助」。人和動物因為悲慘的遭遇,後天形成「做什麼也沒有用的悲觀信念。

我想 Martin Seligman 想證明的可能是,「做什麼都沒有用」並不是真的,可是我第一次讀到這個實驗之後,卻無法自制地一直在想那些狗。

我在想:不知道牠們後來怎樣了。

被用於實驗的動物,命運都是坎坷的,不論是「對照組」還是「實驗組」,都是「被實驗的對象」。你問那些狗為什麼明明可以逃卻不跑,可是牠們被困在實驗室這個更大的籠牢裡,所謂「逃脫」的選項分明就是虛假的。這個實驗完結以後,難道就沒有下一個實驗了嗎?

我很懷疑。

所以我第一次讀到這個實驗的時候,讀到的並非「不要絕望」,而是「被操縱的不幸」。這些狗,對照組也好,實驗組也好,命運都操縱在人類手裡。我覺得,你不能說第三組狗的絕望放棄是毫無道理的。

倘若世上果有「命運」這回事的話,人類的處境,或者就只是跟這些狗一樣。

有些人之所以樂觀向上,永遠滿懷希望,可能只是因為幸運地抽中了對照組,沒有試過被命運電趴而已。

被命運電趴是一種非常不好受而且陰霾久久不散的經歷。

很多年前,我還在讀書的時候,因為面對一個很大的困境,而我並不曉得要怎麼解決,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陷入一種非常無助的狀態,時常焦慮到睡不著。我很記得當時研究院的一個同學是工作過好幾年才入學的,比我們年紀大一點,人也比較成熟穩重。她因為經歷了父母雙亡,男友入獄這樣的種種磨難,臉上總帶著淡淡的抑鬱。有一天,她不無感慨的問我:「你是不是一直都這樣無憂無慮?」大概是因為我喜歡笑,她就以為我總是很開心。我當下怔了怔,那時跟她不熟,也不方便說些什麼,只笑著反問:「你常常都很有憂有慮嗎?」她興許覺得我就是被命運眷顧的幸運兒所以人那麼天真,於焉只是苦笑以對。

後來畢業了,人生有很多情境不由自己選擇,我的問題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有天,我跟她通電話,我在電話這一邊講到崩潰痛哭。我到現在還很記得這一幕。我並不常哭,甚至可以說是不習慣流淚,更加別說在別人面前哭了,那是成年之後的唯一一次。在電話裡面講的內容不是我哭的原因,我心裡面清楚我沒有說出口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正因為至關緊要又無法對任何人坦承了。在我崩潰痛哭的同時,我必須面對的是我的整個世界已然坍塌的現實,我曾經仰望過的,曾經渴求過的,曾經以為唾手可得的,全部都被現實粉碎了。我在那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我無法不面對現實,它就矗立在我面前,我無從逃避。世界坍塌後我往深淵直墜,真的就是跳樓機那種 free fall 的感覺,不知道跌到何時何地才會停下來,彷彿永不見底。

我甚至不覺得自己還可以再爬起來。

我想最糟糕的,大概就是那種很尖銳的酸楚——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我就不能像「其他多數人」一樣,有些「正常一點」的遭遇?

我一直都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遠比我不幸,譬如那些生於戰亂國家,一出生就飽受戰火蹂躪的第三世界居民;譬如近在泰國,因為家庭經濟問題必須賣身的雛妓。可是當你情緒崩潰的時候,你並沒有辦法看那麼遠,你就只會用身邊的人來做比較,然後覺得命運真是他媽的不公平。

在很多年之後的今天,我終於能夠拉遠一點距離看待自身的命運。我想,很客觀地說,雖然我算不上是什麼命運的寵兒,可是跟很多人相比,我真的並沒有特別不幸。我只是沒有特別幸運。因為人生本質就是困難的。以前在文學作品裡讀到的悲劇以為是極端戲劇化的個別例子,其實那不是,那是人生真實的寫照。有時現實甚至比小說還要駭人。

我通常不看驚慄片,有次為了陪母親勉強入場看了一齣改編自 Stephen King 原著小說的同名電影《1408》。電影並不特別恐怖,故事亦四平八穩甚至可說是無甚驚喜。然而有一幕我印象很深刻,過了這麼多年仍然清楚記得——主角被困在靈異房間,逃脫不得,痛苦不已之際,房間天花板緩緩降下一個繩圈,上面寫著 Express Checkout。我當下覺得非常非常的震撼。

如果說那間恐怖房間隱喻了痛苦的人生,多少人正被卡在宛如地獄的人間進退不得,這時唯一的「特快退房」方法,就是這一個繩圈。套上去,你就能夠完完全全地 quit game,不用再玩這個一點也不好玩,只是令人痛苦萬分名曰「人生」的爛遊戲。這樣就能夠解脫,是多麼大的誘惑——如果你甘心的話。

大概我們都覺得放棄是軟弱的。然而一再被命運電擊,很難不是終有一天被電趴在地上。

A 跳過一次那個矮欄,想逃避電擊,可是電擊沒有停下來,甚至變本加厲。這極度令人沮喪,可也似乎恰恰正是人生的本質——你不知道要跳多少次欄,才能夠逃過電擊;而這種逃脫,即便成功,也可能僅是短暫的。

A 暫時不想跳了。我被電趴在地上很久,現在又跳了一次,是不是可以逃掉,仍是未知之數。有可能鋪天蓋地都是命運的羅網,怎樣也掙脫不了。只是這種時候,我總會想起世上很多比我肩負更沉重命運的人,無時無刻在想辦法找出各種各樣的空隙,再跳一次。又一次。

Stephen King 早年人生頗為坎坷,他筆下的故事隱隱透露了他的叛逆與倔強——譬如《1408》的那個主角不甘心就這樣被鬼房間玩殘,他不肯選擇「特快退房」,他選擇放火燒房間。

還有小說〈春〉裡那個含冤莫白坐了二十幾年冤獄的角色,無論如何,不肯就此老死在監獄。

或許一直跳下去,就只是因為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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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舊文

「典獄長」的故事以及 Stephen King 的小說〈春〉:

〈所以,英文很爛的我要去英國讀文學了〉




2020年9月17日 星期四

(曾經的) 英語恐懼症

Atonement 出版的時候我還在唸書,這本小說當年剛出版沒多久就已經很紅,我的老師很喜歡,上課提過幾次,後來小說還拍成了電影。年輕的時候買書都是不理性消費,我連簡介都沒有看就買了書,可是讀起來覺得那些英文好文縐縐讀不下去,就又買了電影光碟,心想偷懶看戲就好。看了十五分鐘覺得好悶,於是放棄了。

 直到現在要搬家,文物才出土,終於看完了電影。它一開始節奏比較慢,發生「事故」之後劇情就越來越緊湊,總括而言其實挺好看。至於那個精髓所在的結局,因為這本書剛出來的時候太多人討論,我早已不小心知道了個梗概,就沒有什麼震撼的感覺。只能說,「用小說贖罪」這樣的橋段是作家獨有的狂妄。

 因為記得當年覺得這本書的英文有點難讀,看完電影又翻了翻小說——呃,其實書的英文也沒有很艱澀,可見當年我的英文太不濟。

 我因為從小到大英文都不很好,對英文一直有點抗拒,後來讀大學的時候雖然對西方文學很感興趣,最後還是沒有選修任何英美文學的課,甚至連旁聽也沒有。當時覺得那一大疊英文閱讀素材非常令人頭皮發麻,其他同學的英文又好到令人不安的程度 (沒錯那個「人」就是我),便不敢讀。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有點浪費,也間接導致了今時今日沒什麼學校可以報讀的困境……(攤手)

 當然,因為大學裡面絕大部分的課都是英語教學,所以逼於無奈我還是讀寫了不少英文。在修西方藝術史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英文系的同學,很快就發現這個表現謙遜的傢伙是個變態——英文系的教授出名嚴苛,某教授還因為批改功課永遠都只給學生 C 而獲得了「C母」的尊稱——這個同學的 GPA 竟然是滿分的4.0,於是也令我更加下定決心要對英文系這「可怖的鱷魚潭」避之則吉。這個同學畢業後考到全額獎學金去了牛津大學進修,非常變態地繼續名列前茅。我還是那時才意識到,原來香港讀書好的那批學生是真的很會唸書,即使是去到全球最頂尖的學府還是不輸別人。他就是《逐夢者》裡「陳皮」的角色原型,只是現實中的「陳皮」去了牛津之後就沒有再回來;他覺得這個城市前景黯淡。

 從小到大我身邊都環繞著很多讀書成績很好的人,會考狀元我認識很多個,都是同學。簡單來說你只要進那種排名不錯的學校同學就很大機會是狀元。你可以想像我父母對我的期望很大,而我的讀書成績就只是堪稱還好,中學時代一度十分痛苦,不明白為什麼我要花那麼多精力夙夜匪懈。什麼時候你知道自己不是考試的料?就是你出盡九牛二虎之力,結果仍僅是不過不失。

 處身於精英之中,自卑嗎?還真是沒有。當時一心一意想成為作家的我只是滿腦子想著要寫小說,對於要花那麼多時間讀書感到非常不耐。年少時候臉皮厚,不知道哪來的自信,覺得「英雄見慣亦尋常」,會讀書的人都一樣,沒什麼特別。這種灑脫回想起來可能只是一種心理防衛機制,畢竟作為一個讀書不怎麼樣的「麻瓜」,不小心落在一堆天生會魔法的變態之中,總得想個辦法生存下去。然而長大後我越來越看得清楚明白——會考狀元並不見得就是「真正的優秀」。讀書好的人,終其一生最大的成就,有時就真的只是公開試的那幾個A。當然,這並不是說不會讀書的就一定是奇才,我只是發現讀書跟考試成績以外的東西,不怎麼掛勾。

 扯到好遠。挖出這本書,我就想起曾經很害怕英文的自己。如果十年前跟我說我有天會去英國讀西方文學,我大概不會相信;我頂多想過去外國讀漢學或者東方研究。

 果然是 Never say never。嗯……或者這可能也可以算是一個勵志的故事?

 

2020年8月25日 星期二

所以,英文很爛的我要去英國讀文學了




我對 Stephen King 的好感始於他那本關於他寫作生涯的自傳 On Writing。他在書裡提到,在他能夠靠全職寫作養活自己之前,他當過一陣子英文教師,那是他做過的工作裡比較安穩有保障的一份。可是正正是在身為教師的那段日子,他人生唯一一次感受到「這輩子再也無法當上作家了」的迫切危機,一堆沒能完成的草稿都塞在抽屜底。於是,他辭職了。
  
我基於非常相似的原因,最近也辭了職。辭職雖然意味著失業,可是我同時也感覺到胸口那道憋了很久的氣,終於長長地呼了出來,我繃緊的神經終於放鬆了。

鑑於我的一些靈異事件體驗,我一直非常抗拒讀驚慄小說或者看鬼片,所以雖然看完 On Writing 之後對 Stephen King 的作品非常感興趣,我只讀過一千零一本 The Green Mile,其他一律不敢看。直到最近我看見有人推薦他的中篇小說集《四季奇譚》,說是他恐怖小說以外的傑作,便馬上買了。果然非常好看。

第一篇「春」講述的是兩個囚犯的故事,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覺得非常感觸,很有共鳴。

其中一個角色 Red 說,所有人剛入獄時都會非常不習慣,很多人歇斯底里,可是被關了幾十年後,你就會習慣了這裡的一切,連覺得內急想要如廁的時間都被制約成一種嚴格的紀律。很多人不再嚮往自由,而是害怕外面的世界。因為他們已經脫節了,監獄裡的世界才是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存在。Red 說,很多釋囚放出來沒多久就會去便利店偷東西,為了能重新住進監獄裡去。

你沒有辦法想像我讀的時候有多感觸。

這兩個角色被關在監獄裡很多年了,一個有罪一個無辜,可是無論入獄的肇因是什麼,結果都是在獄中幾十年之後,他們已經沒有了所謂的「前途」。他們的年紀已經太大,而且缺乏謀生技能,「自由」還有什麼意義呢?離開監獄什麼地方都能去,可是與此同時天大地大,他們卻是無處可以容身。

——這種蒼茫感跟中年轉行,是不是有點相像?

我在大機構工作了很多年,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覺得上班像坐牢。在一個規程很多的地方,你做事的彈性是很有限的。一開始當然是覺得縛手縛腳,可是人類確實是「習慣成自然」的忠實信徒,時日久了,這種缺乏彈性便轉化成「千年如一日,未來可以預期」的安穩感覺;最初令人窒息的迂腐陳舊,變成了安全感。工作千篇一律,繁瑣得令人抓狂,可是只是花時間,並不真正艱深。一開始入職時覺得這樣無聊且只用三成智力就能完成的工作,簡直是夫復何求的天下第一「筍工」,後來才知道什麼叫「自作聰明」,當你得意洋洋地覺得自己只用三成功力就能完成事務,久而久之,你的大腦也就萎縮成只剩下那還在活動的三成。

這漫長職業生涯帶給我最深刻的體會,是表面安穩的工作,實際上才最要命。你的人生就繫於這份工作,如果這間公司出了什麼意外,又或者你開罪了哪個高層,你的麻煩就大了。加上在同一個地方待上太久,外面的世界變得越來越陌生,也似乎越來越恐怖,你開始相信自己沒有辦法做得來別的工作。

我有好幾個朋友都在那間「因為你知道我知道的原因前途十分堪虞的航空公司做事,聽他們分享職場點滴,我常常有一種大家隸屬同一集團的錯覺,彼此文化太過相似。在現在這樣的情勢下,你問十個人大概十個都叫你早走早著,可是我聽說的故事卻是在遞了辭呈之後,又回到了「因為航空」。他們之所以無法離開,並不是因為工作愉快,事實是正好相反,有一個還因為工作壓力太大入了醫院。我問他們為什麼這樣辛苦還要留下來,一個說「做生不如做熟」,另一個說「擔心沒有辦法適應其他公司的文化」。

我真想跟你講一個「立定志向、排除萬難」的勵志故事,可惜現實生活中大部分人都不像小說角色那樣機智果斷,一往無前。如果你在同一個行業,甚至是同一間公司工作了很長的時間,要離開或者轉行,幾乎必然是一個機會成本相當高昂的決定。你不再年輕,不再是會被包容可以犯錯的二十歲,別人肯給你機會重新開始嗎?現在的工作即使有千般不好,起碼不至於朝不保夕。時勢這樣壞,轉工不是很冒進的想法嗎?尤其是如果你有家庭負擔,就更加難免自我質疑這樣是否不負責任。

上面提到的那篇小說「春」(正式名字是 Rita Hayworth and Shawshank Redemption),裡面有一個角色叫 Andy Dufresne,入獄前本是銀行高層。監獄的世界一點也不好玩,為了自保,他耍了一點小計謀過上了比其他囚犯稍佳的日子。就在他以為一切還好的時候,噩運降臨了。他質問典獄長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典獄長答:「你以為你是誰呢?你就是一個囚犯,你憑什麼以為自己可以與眾不同?

讀這段的時候我想到了我自己。頭幾年我在這裡也是靠一點小聰明自認漂亮靈巧地解決了一些棘手的問題,於是就自以為混得不錯,後來我遇上了「典獄長」,他也同樣給了我一記迎頭痛擊——你以為自己跟別人有什麼不同?憑什麼大家都要巴結逢迎才能生存,你卻斗膽笑別人狗腿?

他為我上了人生寶貴的一課:只要我一日留在這裡,確實跟其他人都沒有兩樣,別人要做的討好奉承,我同樣需要跟從。他本人就是狗腿界的鼻祖。跟小說裡的「典獄長」一樣,我這位上司對著我有絕對的權力,只要他高興,我的生活能馬上從人間跌入地獄。

也就是從生出了這樣的領悟那一刻起,我決心一定要辭職轉行。

我真很想告訴你我是人中龍鳳,天生才華過人,辭職轉行易如反掌。可惜我不是。在沒有人脈沒有相關工作經驗的情況下,從一個領域跳到另一個,難,相當的難。我花了頗長的時間找工作,有零星面試機會,但總是沒有下文。與此同時我也開始工餘讀一些證書課程,因為還要兼顧寫作,總覺得自己不是蠟燭兩頭燒,而是整個著了火。但因為實在很想逃離這個大監倉,便覺得無論如何要堅持下去。及至上年秋天《日照在陰影外》脫稿,我突然有種虛脫的感覺,覺得自己有點撐不住了。考慮了很久,反正一時三刻找不到工作,我決定去讀一年書,算是休息一下,同時希望清洗拯救我那個越來越像灌了水泥的大腦。

我本來是打算去英國讀插畫的,後來因為各種原因,臨時改成讀文學。選科的唯一標準是任性地想要讀一些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所以除了畫畫,就是文學。考慮到自己英文不好,想趁難得的機會提升一下英文水平,便決定讀點西方文學。

我沒料想到的是申請學校遠比想像中困難,因為我本科並不是讀英美文學出身,是故連很多學校的最低入學資格都不符合。上網找了很久,有沒有我可以讀的學校呢?有。排名越高的學校越不在乎你本科有沒有讀過相關科系,譬如牛津大學就「只」要求你一級榮譽畢業,讀什麼科系也沒所謂。

英國大學的碩士課程學費通常跟大學的排名掛勾,像牛津這樣的學校,讀文學碩士一年要 26,000 英鎊,而其他不錯只是不怎麼出名的學校僅需 15,000 英鎊一年。我的目標本來是後者,可惜這些學校雖然對本科畢業成績沒有要求,而且 IELTS 的分數線也相對寬鬆,我卻過不了最基本的第一關。

我當然是不可能報牛津的。我對著那個QS排行榜把英國的學校都查了一遍,我可以報名的學校是個位數。我看著名單上的那些學校,覺得自己的頭好痛。

最後報了兩間大學,報名的過程波折重重,好在幸運地兩間學校都錄取了我。於是,英文很爛的我,要去英國讀文學了。

——如無意外的話。

因為中間發生了很多狗屁倒灶的事,其實我到現在還沒有成功申請到學生簽證。等簽證到手時還能不能起行,也是未知之數。

不過總算是辭了職。辭職了就好。

辭職後我跟同事交接工作,同事抱怨說不喜歡我的工作需要那麼多的隨機應變,她只想收指令做事,別人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她覺得要想來想去很麻煩。

我當下瞠目。你看,說什麼用三成智力就可以完成工作真是省力?日子久了,你連那三成,也不想用了。

現實人生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驚慄故事。







2020年8月4日 星期二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YouTube 的演算法真是非常的神奇。我不過是在看「芭蕾舞者的一天」,它下一段跑出來給我看的卻是「離婚律師的建議」,接著再自動播放的,赫然是一雙情深夫婦的真情剖白。

如果有時間,我也建議大家按這個順序看一看這兩段影片。第一段是紐約的離婚律師告訴你現代離婚率高達五成,結婚像買六合彩般在賭大小。

第二段影片則描畫了買中「婚姻彩票」頭獎的伴侶是什麼樣子的——專注的凝視、很多的愛,以及總是在相視而笑。

如果結婚就是要賭一鋪,那麼選擇正確的對象來下注應該是勝算最高的方法。

今天恰好看見一個歐洲專頁的貼文,版主兩夫妻的感情也是很好,然後你很清楚地看得出來,他們為什麼會那麼好——都是出於我們經常掛在嘴邊,知易行難的「愛」、「尊重」和「關懷」。

《安娜·卡列尼娜》的開場白是什麼?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如果你想得到幸福,可能最好的辦法,是參考一下幸福的家庭都長什麼樣。

離婚律師的「婚前提醒」:



夫妻對談:





2020年7月31日 星期五

聽說這是一個絕望的時代


(圖為2020621號,日偏食時拍下的剪影)

終於抽時間讀完了暢銷小說 Stillhouse Lake (第一集)——正確來說是我有善用失眠的光陰。小說好不好看有時真是很主觀的一件事。譬如這本書,以偵探小說的角度而言,誰是兇手並不算難猜,劇情也並沒有特別令人驚奇叫絕,可是因為角色的處境令我有點感觸,個人就還是頗為喜歡。

主角 Gwen Proctor 的性格本來十分軟弱,可惜一夕巨變,她不得不接受適者生存的現實,從等著被人保護的溫室小花,變成必須護著兩個小孩逃亡的堅強媽媽。小說的後三分一情節緊湊,Gwen 中計落單,獨自面對孔武有力的「大魔王」,除了驚惶失措,還因為受了傷大量失血而肉體上也變得越來越虛弱。她不由得不斷地想自己這下子沒有存活的機會了,她沒有可能獲勝,她會死掉,沒有辦法救出孩子。

然而,在非常絕望的時候,在最後一刻來到之前,她總是對自己說:我還不能夠死。我不可以輸。這「最後一口氣」便又緩了過來,讓她得以再堅持多一會兒。她沒有什麼超人意志,可以憑藉的僅僅是這一點點的「堅持」,令她屢屢在瀕臨放棄邊緣又回過頭找到再撐片刻的韌力。

我深受觸動。

幾年前因病入院,在醫院住了幾個月。長住醫院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檢查與療程都伴隨著不同程度的痛,我的意思是肉體上的痛。心理上我一早萎靡不振,根本談不上什麼痛苦不痛苦。我的性格裡從來沒有刻苦堅毅這種東西,意志軟弱,肉體更軟弱,怕痛怕得要死,在纏綿病榻的時候閃過念頭:這樣治來治去都治不好,還不如趁早死了算。

我連貪生怕死也不是,就只是非常非常的怕痛。

然而認真想一想,這樣死了也真是不甘心。走了那麼長時間的霉運,死了就以後帳面都是永久的虧蝕,至死也沒有嚐到過甜頭。不是說人有三衰六旺嗎?衰了這麼久,總該要轉運了吧?這樣死去,如何瞑目?

一咬牙,再去走訪不同的醫生。我很幸運,患的不是絕症,雖然因為各種原因很遲才對症下藥,花了一年的時間,終究是痊癒了。

我是一個比較悲觀的人,我清楚知道不是所有努力都有回報,不是所有堅持都有成果,不是所有故事都有美好的結局。只是,只是如果不嘗試,成功的機率一定是零。

以前不理解那些心理學家為什麼總是很強調 resilience,也不知道做人要那麼堅毅不拔是為了什麼 (我承認我是天生的廢青)。現在我漸漸明白過來,那是因為面對難測的天意,除了 resilience,人類是毫無勝算。

最近反覆在聽蕭邦的 Étude Op. 25, No. 11,某程度上也是心情的一種寫照。

不論是小說 Stillhouse Lake 還是這首鋼琴練習曲,都推薦給各位。







2020年7月18日 星期六

星期五


終於星期五,心情還滿不錯的。坦白說,工作年資長了,就開始喜歡星期五;剛畢業時並沒有像現在那麼熱愛週末。

這可能也是因為我不喜歡目前的工作,上班那八個小時,像坐牢。

令人厭倦的工作大抵都差不多:無聊、繁瑣、過多辦公室政治和各種令人心煩的是非八卦。至於工作滿足感,當然是沒有的。

工作的交手對象裡面有一個非常討人厭的「高材生」,長得很高,也名副其實地「眼高於頂」,除非是跟自己的老闆說話,否則永遠都用眼睛輕蔑地斜睞別人,文件都用丟的,對誰都頤指氣使,沒半點禮貌。他在自己的履歷表上非常「小學雞」地表明自己當年在牛津讀書時考過一次全班第二,我看了只想翻白眼。每次跟他說話,總是令我火大到想用平底鍋拍扁他的死人頭。小說《日照在陰影外那個自私刻薄到令人髮指的Marcus,原型就是他。

小說上年就寫完了,然而在現實裡,很遺憾,一天我還沒有離職,一天我就繼續跟這個曾經在牛津考第二名的高材生「保持通話」。

恰好今個禮拜,他又冒了出來提出各種要求,下班時我便覺得無比倦怠。

——我覺得這樣的工作真是殘害身心,你也數不出來自己做過什麼偉大工程搞得這麼累,可是反正就是下班後什麼正經事都不想做。

於是也就很認真地考慮在辭職與轉行之間,放一個長一點的假,留點空間沉澱一下,好好醞釀腦裡面的故事。

在思索未來要做些什麼的時候,考慮過很多個不同方向,其中一個選項是進修Art & Design那邊的東西。因為我本身很喜歡畫畫,就對這個選項很心動。

我很小的時候便喜歡畫畫,人生第一個志願是當漫畫家。記得小學時一個老師對我說:「你作文好,長大可以當作家。」我當時卻想:「可是我想當漫畫家欸。」那時我小學五年級,非常沉迷漫畫。

之後因為家裡環境不是很好,沒有資源去上畫班,我就一直私底下亂畫塗鴉。說起來我寫作跟畫畫都沒有受過什麼正式訓練,不知道是因為兩者性質不一樣,還是我的藝術天份不夠,反正長大後,視覺語言的表達能力漸漸遠遠不如文字。雖然仍舊喜歡畫畫,卻也不再有讀專業課程的打算,因為覺得反正以Art & Design作為職業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也是去到今年年初忽發奇想希望自己設計書封,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很喜歡畫畫。

寫作跟畫畫對於我來說有點像左右手。我是右撇子,寫作彷若我比較慣用、熟練的右手;而畫畫的左手雖然生澀,卻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左右合起來,才是完整的這個人。

Art School難考,尤其我沒有讀過,又不是天賦過人,報考起來就有點傷腦筋。可是做人年紀大了,好處是臉皮比較厚。看見別人畫得那麼好,自己遠有不如,也絕不感到挫敗動搖,繼續找下一間門檻低一點的學校就好。

人生到底有多少條出路呢?我曾經以為只有一條,那條斷了,便就此灰心喪志。後來才發現,怎可能是只有一條呢?肯定是至少有雙位數字的選項吧。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