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9日 星期六

When Breath Becomes Air——活著的意義


早前看了一個電視節目,幾個讀哲學的青年討論「人生的意義」。頗有趣的是他們分成了兩派,一派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思考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另一派卻不曾為此苦惱,直言:「我真是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引來有點激動的回應:「那是因為你的人生從來沒有失去過意義,所以你不需要問。」

說得也頗有點道理。就好比當人活在自由當中,通常就不會詰問自由的意義。

活著是為了什麼呢?我想真的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問過這個問題,尤其是當你人生很有目標,活得充滿幹勁的時候,生出這種疑問的機率就更小。

什麼時候才會急切想要知道答案?興許是,當你面對死亡要脅的時候;當你不幸身患重病,需要在延長壽命與失去部份認知能力之間,二擇其一的時候。因為去到必須抉擇的時刻,你自然會問:「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是什麼令我的人生變得有意義?」


——這也是When Breath Becomes Air這本書的思想主軸。作者Paul Kalanithi早慧,從小就思考人生的意義,這個問題把他引向文學、哲學,最後來到了醫學。他大學畢業後決定讀醫,成為神經外科醫生。他認為,既然大腦主管了思想,那麼研究神經中樞,不是就能透過科學的方法了解人類的心靈了嗎?而且,人生大部份最絕望、最艱難的時刻都是在醫院裡發生的,關乎神經系統的疾病又往往更令人氣餒和痛苦,因為手術有可能損壞語言和認知能力。他認為醫生幫助病人作出最適合自己的決定,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Paul Kalanithi表現優秀,能力出眾,神經外科的住院醫師實習完成在即,有望得到他夢寐以求的工作,有機會在史丹福大學任職surgeon-scientist。那時他很年輕,才三十六歲,美滿人生就等到前面,可望又可即,他卻在這個時候,確診末期肺癌。

When Breath Becomes Air寫在他人生的最後一段。我拿到手時有點訝異——只是薄薄的、小小的一本。讀到遺孀寫的後記,才知道這本書Paul Kalanithi沒來得及寫完。寫作中途他身體狀況惡化,沒有辦法完成餘下的章節。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在序言如此總結:And with that, the future I had imagined, the one just about to be realized, the culmination of decades of striving, evaporated.」一切努力,在死神面前,盡皆化為烏有。

Paul Kalanithi身患重病理應回家休養,可是他的主診醫生一再告訴他:「如果你想繼續當醫生,也是可以的。如果你想回去,我為你處方藥物時就以不影響你幫病人動手術為主。」他最初覺得這樣的建議難以置信,但經過慎重考慮,他真的回到手術室繼續以醫生的身份為病人施手術,直到身體無法負荷那一刻。

他說:Why? Because I could. Because that’s who I was.

真是一個最佳職業測試——換成是我,你叫我在罹患末期癌病時回到辦公室繼續做我現在的工作,我應該會崩潰。

在醫院彌留之際,他太太問他想要什麼。他說他想回家。但他身體狀況差到不能移動。他太太於是問:「有什麼能令你有家的感覺?」他說:「Cady。」那是他女兒的名字。

他問了大半生what makes life meaningful,我想,他有做得到。

我一開始卻是怎麼知道這本書的呢?

我是在朋友的Facebook貼文讀到的。她愛戀至深的丈夫在幾個月前突然遇上意外去世,終年三十七歲,和這本書的作者一樣。

我讀著朋友那些悼亡的文字,字字撕心裂肺。這時候你就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那不是花前月下九十九朵玫瑰加鑽石戒指;愛是有重量的,能夠帶來快樂,也帶來最深沉的悲痛。

*

讀書的時候聽白先勇的講座,答問環節有人問他:「你為什麼都寫悲劇,不寫喜劇?」當時我心想:這問題問得真是好,我也想知道。為什麼都寫悲劇呢?是不是文人傷春悲秋?

白先勇笑言:「因為悲劇比較容易寫呀。要寫出有深度的喜劇是很難的。」

當時我不明白。

然後我長大。然後我意識到「生老病死」這個人生循環,原來哀傷的東西佔了四分之三。

有頗長的一段時間,我陷入抑鬱之中,覺得人在很多事情上都無能為力。我想抑鬱是一種很真實,卻很糟糕的狀態。因為你一旦接受了人生本身就是苦多於樂,覺得做什麼都沒有用,前路並沒有希望的時候,就不會有動力做任何事。

手頭正在寫的長篇小說,在六月頭的時候差不多寫完了第一稿。因為覺得人生在生,懷抱希望是很重要的,所以這本小說的主軸是「希望」。然而,與其說這是因為我對人生充滿信心,倒不如說正因為在我心裡「希望」與「信心」皆告短缺,才寫了這樣的一本書。

六月初的時候香港爆發了大規模遊行,政府不為所動。到了六月十二日,示威者再去政府總部請願,結果警察出動了一百五十枚催淚彈、二十發布袋彈,乃至是橡膠子彈鎮壓。

我天天追新聞,心情沉重,不由自主地被悲觀情緒籠罩。那時和友人聊天,我談到我的悲觀,他們卻說:「(條例)通過就是必然的了,可是也不能就這樣就算。你被人強姦,就算明知對方最後會得逞,也沒可能不反抗吧!」

是的,在一開始的時候,身邊很多人和我一樣,都以為修正案是一定會通過的。但他們並沒有因為希望渺茫就坐以待斃。

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到底是怎樣的呢?小時候我宛如活在溫室保護罩中,以為凡事只要努力就有回報;長大後發現命運是殘酷的,多少人生下來就注定一生顛沛流離,「公平」並不是自有永有。

然後人生來到這一刻,我覺得:沒錯,這個世界不是玫瑰色的,可是也不是全然的灰黑;它有黑暗的角落,但不代表光明並不存在;「公平」不是世界的真理,但是我們可以爭取。「人人生而平等」並不是必然的,可是如果它成為所有人的共同信念,便會化為這個世界的真實。

一如莫泊桑在他的長篇小說《一生》裡說的那樣:「生命從來都不是那麼美好,卻也沒有想像中糟。」


2019年5月6日 星期一

那些一開始就處境艱難的人



在朋友的推介下,我開始追看Instagram帳戶Humans of New York (@humansofny)Humans of New York其實紅了很久,我一早就聽說過這個攝影日誌。攝影師Brandon Stanton在街上訪問路人,記下他們的故事。這個計劃一開始在紐約進行,但Brandon Stanton後來也去過很多別的國家做訪問。最近他就去了巴黎採訪故事。

這個ig非常精彩,短短數百字,已經勾畫出人間的悲歡離合。新近讀到一則故事,受訪者是一個年輕男子,講述他的初戀情人,我讀後頗為感慨。

男子的自述簡單意譯如下—— (原文點這裡)

「她那時很驕傲,而且很冷淡,都不太理睬男生。我花了好幾個禮拜才第一次約到她。後來我知道了她為什麼表現得如此疏離——她的親生父母在她一出世的時候就遺棄了她。她在好幾個寄養家庭裡待過。但當我和她真正熟絡起來後,她便展露了她的另一面。她很有趣。她很敏感。很小的事情已經足以觸動她。有一次我們在沙灘看見兩隻海鷗打架,有一隻佔了上風。我覺得這一幕很有趣,因為大自然就是這樣子。但我看見她眼中有淚。

我們在一起一年。事情變得很沉重。她是我的初戀。但我比她先畢業。上了大學,我在學校交了新的朋友。我不想再罝身愛戀關係中。於是我們失去了聯絡。她說我們沒有繼續來往的必要,因為我們只能是戀人,永遠也不可能當朋友。三年之後我和朋友去比利時旅行。我們常常去那兒因為一跨過邊境便到了。那天晚上我們去逛紅燈區。一開始時我認不出她來。她老了,臉上的妝很濃,只穿著內衣。然後我們有了眼神接觸。她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恥辱。她看起來很哀傷,但並不羞恥。我很快就轉開了視線,因為我怕朋友會發現。那天晚上,回到酒店後我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是因為她的遭遇,還是我那可恥的反應。但我有試圖做點什麼。我回了去找她。她告訴我她的人生再也與我無關。」

這個故事令我很感慨,是因為那個女孩子令我想起我人生中遇過的一些人,一些一生下來就得掙扎求存的人。如果生命真的有起跑線的話,這些人在起跑線輸得很徹底。

我曾經很短暫的在中學教過一陣子書,那間學校是所謂的Band 3中學,出名多小混混,好些學生有黑社會背景。我接聘書的時候很多人都跟我說,要小心那些學生。可是我和那些被標籤、被歧視的學生朝夕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恐怖的並不是學生,而是那些大人。

我不會說「所有孩子都必定天真無邪」,但在我教書那段日子中,我接觸過的學生絕大部份都不是所謂的「天生壞胚子」,他們之所以走上歪路,是因為他們沒有選擇的餘地。是因為我們這些大人沒能夠幫助他們。

我寫小說不喜歡寫真人真事,但在《逐夢者》裡寫到的那幾個宋玥夢的學生,基本上都在現實中有真實人物作為原型參照。「蔡裕雄」在現實中一早就開始混黑社會,學校高層千方百計想把他踢出校,以免影響校譽。我的一個同事是他的班主任,家長日只有「蔡裕雄」獨個前來,他的父母不知所蹤。同事覺得「蔡裕雄」品性並不壞,只是出於無奈才加入黑社會,苦苦勸他回頭是岸。講到最後,我的同事哭了,「蔡裕雄」也哭了。但最後「蔡裕雄」還是時間一到就被踢出校門,他在江湖經歷腥風血雨,後來惹上麻煩,還得「著草返大陸」,有好一段時間銷聲匿跡。

那個逃學去自殺的學生「馮志遠」,也是來自我的真實遭遇。他在學校當Prefect,品學兼優,但並不受同學歡迎。有天他留下遺書,逃學去自殺,隔了很久才有學生通知老師。我聽說他的同學對他可以當上Prefect不以為然;所有人都知道他從小就幫父親「帶白粉」(運毒)。那次他及時獲救,我在學校門口看見救護員陪著他回來。他身上裹著救護車常見的那種暗紅色毛氊,眼神空洞。他的雙眼看著我的方向,眼裡卻沒有我。他的眼裡什麼也沒有。在那個孩子臉上,我看不見一絲一毫的希望。

我們的社會很強調努力。我認同努力絕對重要。可是我們常常都忘了,有些人身處在很壞很壞的環境中,就算很努力,也未必輕易能夠靠一己之力掙脫泥沼。

我最初構思「宋玥夢」這個角色的時候,不諱言確實是很天真地想寫一個「雖然處境艱難,但仍然實現了自己的理想」這樣美滿快樂的故事。可是寫到一半,我已經知道自己想得太簡單。原生家庭不是人生一時的挫敗,而是長期烙印——如果不是永不磨滅的創傷的話。

我一度很猶豫,故事應該怎樣發展下去?Humans of New York記載的那個悲傷故事,其實是我當時寫作時,很認真地考慮過的其中一個結局——沈逸航發現宋玥夢陰沉、悲觀、敏感,在和異性建立緊密關係時出現明顯障礙。他醉心物理學,對需要花那麼多時間照顧她脆弱的感受益發厭倦,於是開始對她表現冷淡、不耐煩,最後甩了她。而她,作為一個充滿防備,不容易對人敞開心扉的人,在好不容易對沈逸航投入那麼多感情之後,遭到他這樣嫌棄,理所當然,以後都不再相信人。

我想,這是一個在現實世界中非常合情合理的故事發展。命運由性格和際遇交織而成,而際遇其實又會影響性格。如果你際遇坎坷,你還如何能夠表現樂觀開朗,日日笑臉迎人呢?那些同學嫌「馮志遠」陰沉,所以不喜歡他。但若換成是你處於「馮志遠」的處境,又怎可能覺得人生滿希望?

誠然,人生在世,自己可以決定和努力的部份,並沒有別人說的那麼多。可是,我常常想,只要有一點,哪怕只是小小的一點,是透過我們的努力能夠改變的話,已經值得我們投入精力試一試。

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別人的同情是很廉價的,而且通常都沒什麼用處。

對於出身在破碎家庭的小孩而言,如何和別人建立親密健康的關係或許將會是一生的課題。希望得到「真愛」「獲得救贖」固然很多時候只會灰心絕望,因為大部份人都只是凡人,不是耶穌,沒有能力拯救另一個人的心靈。可是渴望得到愛、得到一個幸福的家庭卻是正常不過,人皆有之的心願。

我很希望文章一開首的那個女孩子,可以相信其實她這一生,還是有可能遇見真正愛她的人。相信自己可以幸福,才有動力追尋快樂。

我有一個女學生,自小際遇坎坷,性格和Humans of New York報導的那個女孩子很相似——對陌生人充滿防備,對朋友卻極其熱情。可惜她傾盡所有地愛上的那個初戀男友,從來未曾對她有過半點認真,她傷得極重。她對我說:「我以後都不會再談戀愛。」我聽了非常難過——你年紀還那樣輕,為什麼這麼早就決定要斷絕以後的希望?

我知道她的人生很艱難,所以我更加希望她可以看見人生光明的一面,可以朝著那點亮光,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而不是孤獨地佇立在一片黑暗裡。

2019年4月13日 星期六

錯過,然後重頭再來



搭地鐵時看到陳詠燊的訪問,站著看完。四周都是人,而我看得淚盈於睫。

陳詠燊是頗為資深的電影編劇,寫過不少叫好又叫座的電影劇本,楊千嬅主演的《新紮師妹》系列就是出自他手筆。

他後來離開電影圈,加入香港賽馬會當節目監製、做馬評人。他覺得自己在賽馬會發展不俗,似乎可以取代電影事業,可是有一天,他打開報紙娛樂版,赫然發現識於微時的友人鄭保瑞獲得四億資金開拍《大鬧天宮》,他禁不住一個激靈,問自己到底是在幹什麼。他愛的始終是電影。

於是他重投電影事業,自編自導了《逆流大叔》,這齣電影在今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獲十一項提名,是本屆第二多。

他說,當他知道自己獲得最佳電影、最佳導演等提名時,忍不住哭了起來。他離開了電影圈八年,在別處有很好的發展,可是因為熱愛電影,割捨不下,還是決定回去。

「八年」這個數字令我有很深的感觸。我中斷寫作,也有差不多長的時間;基於同樣的原因,我也掙扎著渴望重頭再來。

正如陳詠燊知道鄭保瑞開拍《大鬧天宮》時心中大感震動,在我停止寫作的這幾年間,我那些小時候跟我圍在一起寫作的文友已經發表了很多作品,我看在眼內,羞慚不已,心裡也冒起同一個問題:你這是在幹什麼呢?

因為這就是最想做的事,所以離開了,錯過了,仍然想回來,重頭再試。

陳詠燊的訪問 (粵語,中文字幕)https://www.facebook.com/menclub.hk/videos/307933003230612/



2019年3月31日 星期日

「顏值」的價值




一直覺得「顏值」這個詞很妙,除了把美色數值化,變成一個可以比較的標準,還跟「價值」扯上了關係。

香港流行一句話:「你的樣子如何,你的日子也必如何」。這句改編自廣告對白的說話,由一開始的帶點戲謔,變成了很多人真心相信的格言。

最近看到報導,有村藍里公開剖白自己做整容手術的心路歷程。她說自從三年前被人發現是有村架純的姐姐後,就一直被嘲笑嘴巴長得難看,有時她跟人說話,會想別人看著她這張臉是不是會覺得很噁心。她為了改變臉下半部份的比例,動手術把頭骨切割成六塊再調整位置,縮短了下頷,改變了側面的線條。

看對照圖,整形後確實是比較好看,但若說整形前是醜到令人不忍卒睹,也絕對是太過誇張,頂多就是不算很漂亮。

可是作為有村架純的姐姐,「不太漂亮」大概已經足以構成巨大的壓力。

我每次看到這樣的新聞,都覺得非常的惋惜。人都是會老的,美色注定只會不斷貶值,把自信押在注定會貶值的東西上,怎麼看都不太划算。

我理解有村藍里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她某程度上也只是反映了社會的風氣。可是,她或許是當局者迷,沒有發現其實漂不漂亮,跟迷不迷人,並沒有絕對的關係。

我有個中學同學,不漂亮,而人很聰穎,從小到大都極有主見,公開試考了一堆A,大學卻沒有選「法律」、「醫學」、「精算」那些所謂「神科」,只揀自己喜歡的科系。少女時代的我們討論愛情,她霸氣地宣稱:「我又不靠外表找男朋友,我的賣點才不在這裡。」後來她去美國升學,畢業後到矽谷工作,男友是她研究院的同學。她自己不以貌取人,同樣不讓別人以貌取她。

有次她放假回來,參加我其他朋友搞的行山團,我的朋友對她非常驚艷,事後對我說:「你這個同學是什麼來歷?那種自信的神態像整個人會發光!」

她確實是很自信,在她去美國之前,甚至有一點心高氣傲,但去完美國讀書後,那些言辭尖銳的棱角就都磨平了。我笑她是不是被鬼上身變了那麼多,她認真答道:「這世上是真的有很多了不起的人的你知道嗎?當你見識過真正厲害的人之後,就不會再跟別人自吹自擂了——難道不怕被人訕笑麼?」她見識過非常優秀的人,變謙虛了,而同時那份自信仍在。

在成長的過程中,難免會調整待人接物的態度,但有一件事是從我認識她那天起,她都沒有怎麼改變過的——她一直不太理會別人怎麼看她。她讀書成績很好,但她從來沒有一定要考第一名的心理包袱,甚至並不真的那麼在乎公開試的成績。

我們常常諷笑自戀的人是「哪來的自信」,自信確實很難憑空而來。我理解有村藍里,也同情她的處境。可是如果可以不要把旁人的看法太過放在心上,做人想必會輕鬆自由許多吧。再說,我們不是往往都很傾慕那些我行我素,為自己而活的人,覺得這樣子很有型?這難道不是另一種的魅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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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13日 星期三

沒有「永遠」的人間




「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
人間也沒有永遠。
……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楊絳《我們仨》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小時候讀書常常讀到這句話。

年輕時喜歡與眾不同,討厭陳腔濫調,這句話因為太常讀到,就一直有些不以為然,覺得是無病呻吟。一直要等長大了,讀楊絳的《我們仨》,才有點了解那種「好景不常」的欷歔。當然,一直不能了解,其實也是一種相當大的幸運。

讀《我們仨》,就知道錢鍾書、楊絳和錢瑗這一家人的感情有多好。他們三人縱使經歷了許多磨難,感情始終如一,好得令人艷羨。真要用數字來衡量的話,錢鍾書活到八十八歲;錢瑗因病離世時得年五十九,三人相伴的時光也不算短。可是人看時間從來不是看實際數字;淒苦的日子是一日也嫌長,幸福的時光是再長也嫌短。

我讀書時很怕考試,因為我從來不曾擅長做這件事。讀書時雖然成績不錯,但只是日夜苦讀的結果。我成年後還是一直作考試的噩夢。

那時候我特別喜歡一個朋友,她不像我每逢考試就頭痛,總是自信而從容地過自己的生活,不特別在意分數,成績不是最頂尖的那幾個,人卻是亮眼的。她出眾除了因為性格爽朗大方,所有人都喜歡她,還因為她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臉上有一種堅定的自信。我當時的交際網絡中,不乏成績好的人,但像她那樣年紀輕輕就如此清楚知道自己將來要幹什麼,是少之又少。

畢業之後,我為了找工作費煞心神,對前路十分迷惘。她卻是一早在學生時代已經參與很多社會服務,立志要推動社會進步。

她這個志向對於庸俗的我而言,自是非同凡響。更難得的是她找到了同路人——她丈夫和她一樣,渴望盡自己所能,令世界變得更美好。他們成婚後攜手遠赴他鄉,參與世界各地的扶貧、人道救援工作。以前只有在電視時事節目裡才得見的東西,我在她的    Facebook 上看到了。

她出國後我們沒什麼機會見面,但看她   Facebook,知道她生活充實愉快。每次有人說現代愛情就是「葉念琛式」的欺詐與背叛,我就想起他們兩夫婦;他們是真正的情篤意堅。

可是我沒有料到,一語成讖的是楊絳的那句「人間也沒有永遠」。她丈夫遇上意外,突然辭世。而她,懷孕臨盤在即。

聽到消息的時候,我久久無法消化無法接受,腦海浮現從前的畫面——少女時代的我們,何曾想過,等在我們前面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生?

我很怕很怕考試。但考試那麼駭人,不過是因為大人讓小孩誤以為考試就是人生的全部;而考試再難,還是能將勤補拙。可是真實的人生呢?現實裡最恐怖的那些事,全部都是你毫無置喙餘地的東西。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我想起楊絳這樣說。

我以前寫過一個俗套的故事,結局是主角猝逝,因而感嘆生命脆弱。寫的時候雖然知道生命的本質就是如此不可預期,還是有點心虛,覺得這樣的設定很老套。

如今親眼見證,卻無比希望這只是在電視劇裡才會出現的橋段。

我很難過。其他友人說:只能這樣想,至少,他生前一直在做自己最想做的事。

我還是很難過。

我知道生命時常猝然中止。我知道,卻不知道要如何在情感上完全接受人生無常。

人類最大的錯覺,或許是總以為前面還有時間。即使明知道,打從人一生下來的那一刻起,時間便如倒轉的沙漏般不斷在倒數。而且那是一個全黑的沙漏,誰也看不見裡面的沙有多少。

我不禁憮然自問:如果我明天就要死了,我可會對之前的人生選擇,感到後悔?



2019年2月23日 星期六

話說,那時我討厭《紅樓夢》



我覺得有些書是不適合年紀太輕的時候看的,譬如《紅樓夢》。

我第一次讀《紅樓夢》原著,是十四歲左右的事。當時純粹就是因為它是名著啊,大家都說一定要讀,就跑去讀了。然後,我就一直沒有喜歡過這本書。

《紅樓夢》是白話小說,行文其實跟今日通用的書面語相去不算太遠,加上少女本身有「看不懂就直接跳過」的特異功能,讀起來倒不覺得文字過份艱澀。但這不代表讀得不痛苦。

書裡面的角色,令那時候的我讀到想摔書。人物多還在其次,反正少女看書,眼中只有男女主角,閱讀時心態非常佛系,男女主角以外的人,記得就記,不記得就跳過。但最大的問題還是那些人的言行舉止,令十四歲的我看得瞠目結舌。我常常都滿肚子問號,心想:你到底是在幹嘛?

書中寫賈寶玉,說他是「面如敷粉,唇若施脂」。這種類型的美男子大家應該覺得有點眼熟。之前韓劇《雲畫的月光》大熱,我看著朴寶劍,就想起了這八個字。

可是這位面如冠玉的寶玉哥哥,雖然跟韓劇男主角一樣,對女主角據說都是一片痴心,還是跟他的美女丫鬟滾牀單去了,而且這個情節就出現在很早的第六回,叫「賈寶玉初試雨雲情」。我記得自己初讀時非常震驚,少女心受到了一百點滿點傷害。他不是跟林黛玉有宿世姻緣嗎?他們第一次相見就很浪漫地覺得「似曾相識」的啊。他為什麼會在認識了女主角之後,還跟別人顛鸞倒鳳?難道是我中文水平太差,誤解了嗎?可是結合第五回來讀,他明明就是作完春夢拉著丫鬟實戰試驗啊!

就這樣,男主角去到第六回,就被少女時代的我,徹底地嫌棄了。

那時候完全沒有想過,我之所以可以這般理所當然地嫌棄賈寶玉,是因為時代改變了,我們有了平等的觀念。書中的故事,在清朝是很正常的。所謂的「通房丫頭」,本來就作這種用途。

不喜歡男主角,可是女主角也令我一樣頭痛。書裡一開頭就說了林黛玉是來「還眼淚」的,所以大家也可以想像後續劇情發展——沒錯,就是她一直哭,幾乎每次出場都要哭。乃至於韓劇剛興起時,我每次看見女主角哭到梨花帶雨,心裡都有一種難以言述的感受。

林黛玉為什麼哭呢?原因有很多,但因為她是來還賈寶玉眼淚的,所以大多數時候,她哭是為了賈寶玉。

而他們「情海翻波」的情節,也令到十四歲的我非常震撼。有一次大家看戲班唱戲,眾人覺得其中一個演員長得像林黛玉,因為素知林妹妹小器,誰都心裡想完就算,沒有說出口,唯獨史湘雲一語道破,賈寶玉馬上使眼色叫史湘雲閉嘴,林小姐就生氣了。賈公子跑去找她,她不肯開門;等以為人家走了,開門來看,卻見賈公子還等在門前。賈寶玉很委屈的說:「你生氣也要讓我知道原由啊。」林黛玉:「真是問得好,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拿我跟戲子比,取笑我。」賈寶玉:「我又沒有比,又沒有笑,為什麼惱我?」林黛玉:「你還要比?還要笑?你沒比沒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要厲害呢!」賈寶玉聽完就啞了。賈寶玉想講道理,沒講成,只好走人。林黛玉氣上加氣,就說:「你走了就這輩子都不要再來找我,以後都別說話!」

我當時看得滿頭黑線。雖同是少女,也跟不上林姑娘的邏輯。賈寶玉如果生在現代,恐怕會成為專頁「十萬個激嬲女友的理由」的頭號粉絲吧?然後林黛玉見到他竟然膽敢在Facebook分享她的事,肯定秒block他。

當時這本書,我很辛苦才捱到最後幾章。然而故事的結局只是令我想仰天怒吼。即使一早聽說過是悲劇結局,我也沒有想過竟是這般灑狗血——賈寶玉丟了生來就有的通靈寶玉,所以傻了。他家裡想要沖喜,又嫌林小姐性情古怪難相處,就騙賈寶玉說幫他娶林妹妹,實則把薛寶釵嫁給了他。而林妹妹就在他們成婚的那一刻,香消玉殞,懷著對賈寶玉最深沉的恨意魂歸天國。

我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完全是冏了。

我記得那時看完這本書,心裡只覺非常鬱悶。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賈寶玉這樣被人騙了,連林黛玉最後一面也沒有見著,怎可以那樣好說話地接受薛寶釵就算呢?而薛寶釵明明不想嫁賈寶玉,卻又不敢反對,只在心裡默默埋怨母親亂做決定。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不嚴辭拒絕?

不止男女主角,書裡面很多角色,皆時常令我感到困惑與不耐煩。那些角色,不知道為了什麼,總是想很多,簡單一件事,每每翻來覆去想完又想,才作決定;且總是心裡想一套,嘴裡說另一套。簡單如猜燈謎,薛寶釵明明覺得謎面沒什麼特別,一看就知道答案,嘴上還是要說真是難猜。這時的薛寶釵,也不過是十四歲。

書裡的那個世界,我當時是真的不明白。要說那些角色只是單純地在裝瘋賣傻嗎?不是。所有人都是勢利的,見你老實好欺負,便誰都欺負你。所以那些聰明人不是扮蠢,他們是在對著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時,精明地計算要以何種面貌來應對,精準地說出中聽的話,討得在上位者的歡心,從而得到好處。由十幾歲的小妹妹薛寶釵,到幾十歲的高官賈政,做的都是同一件事。真心說話自己想想就好,沒必要說出口。

我是看那些「拯救地球」的英雄卡通片長大的,這樣壓抑又虛偽的世界,我覺得吃不消。

小時候不喜歡這本書,一則是年紀小,很多事不理解;二來也是用了現代的眼光去審視書裡的東西,其實並不公道。但人真是奇怪,小時候不喜歡的東西,長大後就算明白了它的好,還是沒有辦法喜歡上。只是年少時讀過的書,即使不喜歡,有些情節卻仍然銘刻了在心裡。

我畢業後在職場浮浮沉沉,後來任職那種人人稱羨的大機構。大機構最明顯的特徵是什麼呢?就是架構龐雜,職級分明。有天我發現自己對著上司,表現一如薛寶釵,有些事明明看出來了,卻仍然笑著說:「真是好難呢,我不懂。」上司卻深表滿意地與旁人說,覺得我真是機靈。

小說寫到了一半


最近工作比較清閒了些,就把握機會在沒日沒夜地寫小說。可以安安靜靜地寫稿的時間其實不多,總覺得打字的速度追不上腦裡不斷冒出來的句子,很是懊惱。每一次寫稿到深夜,然後第二天一早爬起身去上班的時候,就忍不住想:那些另有正職的作家簡直是超人。

這本小說的前期資料搜集工作花了我頗多時間,到了今日第一稿終於寫到了一半。因為三月又會開始變忙,最近每天都有種在與時間競賽的感覺,希望在這十來日可以儘量多寫一點。然後看看日曆,忽然想起二月我還沒有寫過任何網誌。

原諒我寫小說寫到有點瘋癲了,就寫了篇不正經的文章。小時候讀《紅樓夢》覺得那些人真是好壓抑啊,很不喜歡。現在竟覺得小說裡講的很多做人處世之道,都可以應用在日常工作上。嗯,算起來,應該也是另一種悲劇。

二月的文章:〈話說,那時我討厭《紅樓夢》〉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