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正題之前,先講兩個小故事。
第一個故事,是我最近去了驗眼。
在溫哥華如果要配眼鏡,得有「prescription」,要拿到這張「處方」,就需要做一個正式的 eye exam。這和香港只要在眼鏡店配眼鏡就可以免費驗眼,很不一樣。加拿大是先驗了眼,拿了「處方」,才拎著「處方」另外配眼鏡。這種做法和英國差不多,我在英國的時候,就試過因為身上沒有「prescription」而沒有辦法在眼鏡舖買隱形眼鏡。店家不肯賣給我,說沒有「prescription」是犯法。
在蘇格蘭驗眼,價錢大約 £20 左右,印象中只要符合某些條件,還可以免費驗。但因為我後來網上訂隱形眼鏡不用出示「prescription」,就沒有細究。
如今在加拿大雖然網上訂隱形眼鏡同樣不需要出示「prescription」,但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到,我就趁現在仍然在職,可以用公司保險,先跑了去驗眼。我事先沒有查問價錢,心想反正保險公司全數支付,結果結帳時嚇一跳——CAD$125!是英國的三倍有多。回去問同事,同事說是這個價位沒有錯。
第二個故事,是朋友的遭遇。一天晚上,朋友打電話給我,說有件事想問我意見。她申請了一份工作,沒有面試,對方就說願意聘請她,薪水還非常高,但就要她馬上提交證件的照片。看到這裡,我想大家肯定都知道這十之八九就是詐騙,朋友其實也心知肚明,可是還是心存一絲希望。
加拿大不乏「identity theft」,若不幸被人盜用身份後患無窮,我力勸朋友三思。朋友最後認同是騙局,沒有交出證件照片。朋友不笨,只是找工作找久了,開始有點焦慮。
這兩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剛好在 Facebook 讀到兩則貼文:第一篇是楊双子寫「專職寫作」的真實面貌;第二篇是「年末的盛夏」解釋「走學術」在現實中其實是什麼一回事。兩者提到的重點驚人地一致——本身有沒有錢,很重要。
楊双子說:「回顧八年寫作路,統整專職寫作的必要條件,第一項就是需要錢,第二項第三四五項,也都是錢。這個說法俗氣已極,但我反覆斟酌只能說出這個結論。文學創作者可以十年磨一劍,但是不能一天不吃飯……」
「年末的盛夏」的作者從事哲學研究,在學術界打滾的心得是:「由於走學術涉及能否透過學術活動獲取足夠的薪資來支付每日之所需,單單只是有好問題與相應的資源是不夠的……我自己很清楚,倘若不是我的父母與兄長的支持,讓我不用為住宿與三餐煩惱,面對現實壓力,我大概早就已經放棄走學術了。這跟我有沒有能力走學術無關(事實證明我是有能力的),是跟我的財務風險耐受力(也就是,我可以承擔失業、沒有收入多久)還有我的機運(有沒有機構剛好有相關人力需求)有關。」
很多人可能都有過被父母逼著選「有錢途」科系的經歷,譬如我父母就希望我唸醫。我當時覺得他們簡直不可理喻,我母親自己那麼怕血,居然覺得我只要夠努力就可以當醫生。她自己當年可是連讀護士也不敢。
小時候對什麼都講錢很反感,長大後就發現確實就是什麼都是錢。
所以,應該只論錢,不論興趣嗎?我過去試過,結果極其失敗。歸根結底,人類畢竟不是純理性的生物,只滿足物質層面,並不是快樂的足夠條件。
那麼到底應該要怎麼辦呢?「年末的盛夏」那篇貼文底下的留言裡,就有人提到了《藝術家的正職》這本書。中文譯本剛出來的時候,我有看過別人推介,大意是說想做創作最好還是另外有一份正職。正職的選項有兩種:要不做一份與興趣無關,但不用煩惱人際關係,同事為人都不錯的工作;要不就選和本來的志向最有關係的職業。前者的好處是有一定收入保障,且不會因為辦公室政治而耗費過多心力;後者則對自己真正想要建立的事業多少有點助益,代價是薪水可能會很低。
這個建議和楊双子的親身經歷不謀而合。她第二次專職寫作得以成功,就是靠「斜槓」——在創作以外,她兼做有酬演講、教寫作課、寫書評等工作賺取生活費。她選擇的就是「第二種正職」。
是的,如果本身的興趣不賺錢,又無法只做賺錢的工作就滿足,那麼折衷之道可能就是另外找一份正職。翻譯成白話文:身兼兩職。
這除了意味著蠟燭兩頭燒,隨時過勞死,還預示著要拿捏分寸的高難度平衡操作。一不小心,變成捨本逐末。楊双子就自嘲道:「斜槓工作擠掉文學本業,人家是泡沫經濟,我無異泡沫創作。」
想做創作的人,大概都是很早就知道必須要斜槓。
以前讀大學的時候,我和幾個想寫小說的同學都考慮過讀上去然後在大學教書,同學講得很赤裸:「這樣就時間和錢都有了。」我們都是看著前人成功的例子,覺得這是一條可行之路。問題是時代變了,以前可以這樣做,不代表現在也可以。我有很多師兄姐和同屆同學後來都在大學教書,仍然在創作的,如今僅剩一人。其他人為了保住那個大學教席,已經心力交瘁。
我前年在蘇格蘭讀文學碩士的時候,有個同學在報讀博士的 Q&A 裡問老師:「兼顧學術與創作,可行嗎?」老師的回應是直接跳過了她,完全無視。如今想加入學術界,競爭幾乎可以說是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激烈,要求也是前所未有地嚴苛。如果研究的領域夠熱門,研究經費夠多可能還稍好一點,要是不幸研究的領域比較冷門,那麼求職的難度絕對是普通人所無法想像。
譬如我在《去蘇格蘭看天鵝》裡面提過一則小故事,有人為了找大學教席跑了半個地球,最後落戶蘇格蘭,因為全世界就只有那間大學肯簽長約。要住哪裡?個人的意願不重要,重要的是哪裡有教席。
你看,真是慘。做創作要有錢,做學術也還是要本身就有錢,不然很難撐得過沒有收入的痛苦過渡期。
錢。一切都是錢。非常俗氣,可是維持生命確實就需要錢。
譬如我驗眼之後收到那張 $125 的帳單,心裡也不是沒有怵然一驚,心想沒有工作就沒有保險,沒有保險就連驗眼也沒有錢。
也譬如我現在的正職佔用了我日間大部分的精力,不要說小說,連 Facebook 的頁面也快要維持不下去。魚與熊掌想要兼得,哪有這麼容易。
選擇錢,比較直接。為什麼不向錢看,把興趣停留在業餘愛好的層面就好?
近年我常常思考這個問題,我個人的答案是:因為這樣的人生,我不覺得興奮期待。
隨著年紀漸長,我越來越感受到現實世界的各種制約。人生是困難的,也是不公平的。我們的自由是有限的。於是我越來越常思考,我可以把握可以控制的到底是什麼?
每個人壽命長短不一,唯一一致是大家都是一天有 24 小時。生命的重點或許就是要怎麼運用每一天的這 24 個小時。感覺就有點像,每個人出生的時候都獲得了一筆定額財富,我們能夠做的是決定要怎麼把它花完。
我有時會覺得,時間是比金錢更珍貴的資源,因為時間就是生命本身。而我們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最初獲分配的那筆定額財富,到底有多少。
正因為這樣,想了很久之後,我決定還是要繼續找那份可以讓我斜槓的正職。很辛苦,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找到,可是人生或許從一開始就充滿著各種各樣的尋覓。
最後回到第二個故事。故事裡的朋友,因為不喜歡本來的工作,加上舊東家要求的通知期太長,很多公司都不肯等,於是毅然裸辭。沒有錢的感覺很不好受,不好受到,她差點連明知是騙局也要上當。可是就在她打完電話給我之後的第三天,她找到工作了。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高薪厚職,但至少薪水比之前好,而且未來有機會可以做她真正想做的事。朋友說,這是一個小小的進步。
我們大部分時候,可能都是像她這樣,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邁進。
人生由時間構成,時間就是生命。規劃人生可能跟投資理財一樣,要肯承受風險,要有好的心理質素,要忍耐,要懂得一步一步慢慢來。
相關連結
楊双子〈第一次專職寫作就失敗〉:
年末的盛夏〈做學術跟走學術其實是不同的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