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9日 星期五

〈愛憎表〉——那個我並不認識的張愛玲



 懺悔一下,其實我還有很多指定篇章沒有讀完,現在應該要乖乖去讀論文的,可是不小心看見別人說《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寫得甚好,便又分心跑了去讀。

 《在》開首第一篇是張愛玲沒有寫完的散文〈愛憎表〉,非常精彩。我發現自己喜歡她的散文勝過小說。可能因為讀張愛玲讀得不多,〈愛憎表〉裡的那個張愛玲是我所不認識的張愛玲,讀完但覺對她作品的理解又深了一層。

 我印象中的張愛玲很會唸書,考上了倫敦大學,因為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才退而求其次去香港大學升學。港大英文系及至我讀書的年代仍然是臥虎藏龍的地方,多數教授非常嚴苛,要求很高,要取 A 一點也不容易。而從前看書,卻總說張愛玲因為善於揣摩教授心思,功課都很好,連系上最苛刻的外國教授也不得不給她一個 A,港大還給她發獎學金,我一直以為她就是那種典型出類拔萃的優秀學生。沒想到張愛玲在〈愛憎表〉裡坦白,中學時代讀書成績並不好,理科成績尤其糟糕,物理科考來考去還是不合格,最後因為她考上了倫敦大學,校方為免毀她前程,才網開一面給她過關,讓她畢業。

 張愛玲會畫畫,我是知道的;我很久以前就看過她的人物畫。我不知道的是,原來她曾經覺得「會畫圖」是她少有可以引以為傲的長項,覺得「彷彿不是神童也沾着點邊」。她學過幾年鋼琴,可是因為家道中落,難以繼續下去,於是順著父親和後母的意思「自己開口」說不要再學,卻被母親與姑姑視作「不爭氣」的表現。姑姑質問她「那你預備學什麼呢?你已經十六歲了」,她搬出「畫卡通」這樣的答案,打算去「做學徒學手藝」。

 她小說的氛圍總是陰沉的,像永遠被黑壓壓的密雲籠罩著,不下雨,雨下不出來,就那樣壓抑地集結在角色的眉心,痛苦而不得一個痛快。沒想到現實中張愛玲對於自己的未來也有過盲目樂觀的時候——譬如她之所以說要「畫卡通」,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可以用國畫製作合家歡的「成人米老鼠」,卻一時沒想到自己不擅操作機械,難以參與卡通製作,甚至不喜歡畫國畫。

 在〈愛憎表〉她提到身邊的長輩總是愛「考她」,問她「你喜歡誰多一些」這種令人左右為難,兩邊不是人的問題。答錯了日子不好過,於是她每次總是慎重地考慮一番,給出一個經過計算,自以為「安全」的答案。遺憾大人心思複雜,她多數時候還是「答錯了」。於是我們就知道了張愛玲所謂「善於揣度教授心意」,不過是因為久經訓練;「考上獎學金」,也許亦並不是因為有天才加持,於焉輕而易舉,而是因為太窮,委實沒有錢。

 《明周》訪問張愛玲遺產管理人宋以朗,宋以朗這樣說:「她覺得林語堂可以在外國成為出名的中國作家,那麼自己也一定可以,張愛玲後來卻沒有林語堂的成功,這當中有許多東西都須天時地利人和,而不是完全單看一個人的實力。後來她明白了,說自己寫像《金鎖記》這樣的小說,外國人看了總是覺得可怕——如果舊中國是那樣的恐怖,那就意味着新中國是一件好事,這種想法在西方是不可行的。不過,你要她符合別人的要求,她又不願意。」

 才華洋溢如張愛玲,也沒有逃過人間「事與願違」的自然法則。張愛玲也有嫉妒的人,「她自言從小就妒嫉林語堂」。

 因為〈第一爐香拍成了電影,我又讀了小說一次。第一次讀,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那時我很不喜歡這篇小說,那種陰沉無望的敘事語調令我悚然。這麼多年之前再讀,我讀到了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香港,那是一個我沒有經歷過的時代——便是身處其中,或許也不是我這種「低下社會階層」有機會認識的世界。她的小說確實是寫得好,對人性也看得透徹,可是我仍然說不上喜歡。在她的小說裡,「希望」這樣的東西,就如同她寫〈第一爐香〉的結尾:「他把自由的那隻手摸出香煙夾子和打火機來,煙卷兒銜在嘴裏,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裏,他的嘴上彷彿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


2020年10月3日 星期六

賽里格曼那隻被命運電趴的狗

 


臨離開香港之前,匆匆跟朋友見了見面聊上幾句,其中一個是曾經共事過的 A,也在「典獄長」手下待過,兩年多前辭職走了。他因為在這個辦公室的年資比我深,在「典獄長」旗下工作的時間遠比我長,心理陰影面積因而大概是數以倍計。

我辭職,最主要還是真的想轉行;A 當時辭職,卻恐怕說不上是心甘情願的,比較像是被逼到走投無路,只能黯然離去。在我看來,他的毅力算是很好的了,長期日子過得苦不堪言還是捱了這麼久。妙的是「典獄長本人渾然不覺自己有什麼不對,得悉 A 求去後,竟問:「好好的幹嘛辭職?」在「典獄長」的認知裡,他才沒有在雞蛋裡挑骨頭,A 這樣不濟他也沒有「趕盡殺絕」炒他魷魚,簡直是仁至義盡。

「典獄長」是真心覺得 A 不行,因為 A 沒有辦法討老闆 (即是「典獄長」本人) 歡心。A是沉默寡言,努力工作,但不懂得講好聽說話的那種人,遇上喜歡別人拍馬屁的「典獄長」,下場自然是死得很慘。「典獄長」認為,以 A 的平庸資質放棄這樣的大好工作,簡直是腦袋燒壞了。事實是,像我們這種臃腫的大機構,裁員是相對罕見的事,A 的確是放棄了一份很穩定的工作。

A 當時其實是找到新工作才辭職的,只是那份新工作並不很好,若以安穩程度作為衡量指標,可算是比本來的那一份還要差。後來 A 的組別出現人事變動,他的新老闆竟然比「典獄長」還要變態,自此,A 宛如活在地獄。

那晚 A 和另一個舊同事餞別我,我們講起「做人最緊要開心」這種沒有營養的話題,一直顯得心事重重的 A 苦笑了一下,道:「我想我從來都沒有開心過。」我們問 A 什麼時候完約,A 說:「剛續約了,之前也擔心了很久,你知道我的情況……我的上司並不算很喜歡我,這樣也能續約,算是萬幸。」我和另一個舊同事對望了一眼,沒敢說話。

我們一直以為,A 完約了就會走,因為他現在工作的地方,前景非常不看好,待下去大抵也只是蹉跎歲月。A 的年紀跟我差不多,轉行的成本跟我一樣是一年比一年高昂。

A 說再見時,我看著他那雙永遠帶點鬱結的眼睛,裡面埋藏著深深的疲憊。

那一刻,我想起了那隻被心理學家電擊的狗。

這是一個相當著名的心理學實驗——跟所有的實驗一樣,永遠有殘酷的實驗組,以及純粹運氣使然避過一劫的對照組。實驗將狗分成三組:第一組最幸福,什麼壞事也沒有發生在牠們身上;第二組稍為倒楣,牠們被電擊,可是只要觸碰壓桿就可以煞停;第三組至為不幸,牠們就算像第二組的狗一樣拍中壓桿,也不能停止電擊。換句話說,無論怎樣掙扎,牠們也是一直被電。

這個實驗的第二部分,是把這三組狗放進一個小空間裡,由一塊矮板隔開兩邊:一邊通了電,另一邊則安全。只要跳過那道矮欄,便可以逃脫被電擊的命運。第一、二組狗都很快就跳到另一邊去了,可是第三組狗不跳,牠只是趴伏在地上認命地接受電擊,低低地哀鳴。即使實驗員用盡各種方法鼓勵牠跳,牠都不肯。

這就是 Martin Seligman 提出的概念——「習得性無助」。人和動物因為悲慘的遭遇,後天形成「做什麼也沒有用的悲觀信念。

我想 Martin Seligman 想證明的可能是,「做什麼都沒有用」並不是真的,可是我第一次讀到這個實驗之後,卻無法自制地一直在想那些狗。

我在想:不知道牠們後來怎樣了。

被用於實驗的動物,命運都是坎坷的,不論是「對照組」還是「實驗組」,都是「被實驗的對象」。你問那些狗為什麼明明可以逃卻不跑,可是牠們被困在實驗室這個更大的籠牢裡,所謂「逃脫」的選項分明就是虛假的。這個實驗完結以後,難道就沒有下一個實驗了嗎?

我很懷疑。

所以我第一次讀到這個實驗的時候,讀到的並非「不要絕望」,而是「被操縱的不幸」。這些狗,對照組也好,實驗組也好,命運都操縱在人類手裡。我覺得,你不能說第三組狗的絕望放棄是毫無道理的。

倘若世上果有「命運」這回事的話,人類的處境,或者就只是跟這些狗一樣。

有些人之所以樂觀向上,永遠滿懷希望,可能只是因為幸運地抽中了對照組,沒有試過被命運電趴而已。

被命運電趴是一種非常不好受而且陰霾久久不散的經歷。

很多年前,我還在讀書的時候,因為面對一個很大的困境,而我並不曉得要怎麼解決,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陷入一種非常無助的狀態,時常焦慮到睡不著。我很記得當時研究院的一個同學是工作過好幾年才入學的,比我們年紀大一點,人也比較成熟穩重。她因為經歷了父母雙亡,男友入獄這樣的種種磨難,臉上總帶著淡淡的抑鬱。有一天,她不無感慨的問我:「你是不是一直都這樣無憂無慮?」大概是因為我喜歡笑,她就以為我總是很開心。我當下怔了怔,那時跟她不熟,也不方便說些什麼,只笑著反問:「你常常都很有憂有慮嗎?」她興許覺得我就是被命運眷顧的幸運兒所以人那麼天真,於焉只是苦笑以對。

後來畢業了,人生有很多情境不由自己選擇,我的問題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有天,我跟她通電話,我在電話這一邊講到崩潰痛哭。我到現在還很記得這一幕。我並不常哭,甚至可以說是不習慣流淚,更加別說在別人面前哭了,那是成年之後的唯一一次。在電話裡面講的內容不是我哭的原因,我心裡面清楚我沒有說出口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正因為至關緊要又無法對任何人坦承了。在我崩潰痛哭的同時,我必須面對的是我的整個世界已然坍塌的現實,我曾經仰望過的,曾經渴求過的,曾經以為唾手可得的,全部都被現實粉碎了。我在那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我無法不面對現實,它就矗立在我面前,我無從逃避。世界坍塌後我往深淵直墜,真的就是跳樓機那種 free fall 的感覺,不知道跌到何時何地才會停下來,彷彿永不見底。

我甚至不覺得自己還可以再爬起來。

我想最糟糕的,大概就是那種很尖銳的酸楚——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我就不能像「其他多數人」一樣,有些「正常一點」的遭遇?

我一直都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遠比我不幸,譬如那些生於戰亂國家,一出生就飽受戰火蹂躪的第三世界居民;譬如近在泰國,因為家庭經濟問題必須賣身的雛妓。可是當你情緒崩潰的時候,你並沒有辦法看那麼遠,你就只會用身邊的人來做比較,然後覺得命運真是他媽的不公平。

在很多年之後的今天,我終於能夠拉遠一點距離看待自身的命運。我想,很客觀地說,雖然我算不上是什麼命運的寵兒,可是跟很多人相比,我真的並沒有特別不幸。我只是沒有特別幸運。因為人生本質就是困難的。以前在文學作品裡讀到的悲劇以為是極端戲劇化的個別例子,其實那不是,那是人生真實的寫照。有時現實甚至比小說還要駭人。

我通常不看驚慄片,有次為了陪母親勉強入場看了一齣改編自 Stephen King 原著小說的同名電影《1408》。電影並不特別恐怖,故事亦四平八穩甚至可說是無甚驚喜。然而有一幕我印象很深刻,過了這麼多年仍然清楚記得——主角被困在靈異房間,逃脫不得,痛苦不已之際,房間天花板緩緩降下一個繩圈,上面寫著 Express Checkout。我當下覺得非常非常的震撼。

如果說那間恐怖房間隱喻了痛苦的人生,多少人正被卡在宛如地獄的人間進退不得,這時唯一的「特快退房」方法,就是這一個繩圈。套上去,你就能夠完完全全地 quit game,不用再玩這個一點也不好玩,只是令人痛苦萬分名曰「人生」的爛遊戲。這樣就能夠解脫,是多麼大的誘惑——如果你甘心的話。

大概我們都覺得放棄是軟弱的。然而一再被命運電擊,很難不是終有一天被電趴在地上。

A 跳過一次那個矮欄,想逃避電擊,可是電擊沒有停下來,甚至變本加厲。這極度令人沮喪,可也似乎恰恰正是人生的本質——你不知道要跳多少次欄,才能夠逃過電擊;而這種逃脫,即便成功,也可能僅是短暫的。

A 暫時不想跳了。我被電趴在地上很久,現在又跳了一次,是不是可以逃掉,仍是未知之數。有可能鋪天蓋地都是命運的羅網,怎樣也掙脫不了。只是這種時候,我總會想起世上很多比我肩負更沉重命運的人,無時無刻在想辦法找出各種各樣的空隙,再跳一次。又一次。

Stephen King 早年人生頗為坎坷,他筆下的故事隱隱透露了他的叛逆與倔強——譬如《1408》的那個主角不甘心就這樣被鬼房間玩殘,他不肯選擇「特快退房」,他選擇放火燒房間。

還有小說〈春〉裡那個含冤莫白坐了二十幾年冤獄的角色,無論如何,不肯就此老死在監獄。

或許一直跳下去,就只是因為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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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舊文

「典獄長」的故事以及 Stephen King 的小說〈春〉:

〈所以,英文很爛的我要去英國讀文學了〉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