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的經濟目前似乎還是沒有復甦,我在這邊認識的朋友很多已經開始求職,暫時尚未聽見任何好消息。其中一位朋友在應徵麥當勞和肯德基的兼職失敗之後,找大學的Career Centre 問意見,問什麼工作最容易找,對方著她考慮social care,於是她就著手應徵,剛面試完,正在等結果。在英國政府的官網 social care 是一個涵蓋很廣的類別,但朋友口中的social care 專指照顧長者、病患的看護工作。我問她不用另外受訓嗎?她說不用。**
像我這種 N 年前就畢過業的老人家對此沒什麼感覺,讀電郵的時候就淡淡然的一個字:「閱」;可是其他同學就崩潰了,有同學甚至把學校直接取消畢業典禮這件事形容為
paralyzingly depressing。2020/2021年這一屆學生,可以說是相當倒楣的一群吧。我的另一個同學說:「上一屆的學生起碼有享受過幾個月正常生活,不像我們,大概到畢業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於是有人發起聯署要求學校減學費——可以想像,學校當然是完全無視這個訴求。之前因為疫情嚴峻,很多學生基於安全考慮決定不住宿舍了,要求跟學校解約,也花了很多精力跟學校多番討價還價才得以成功。學校一開始的時候,堅持收了的宿費恕不奉還,管你有住沒有住。有一陣子,常常聽見有學生到處問有沒有人肯「接收」他的宿位——只有找到了下一個宿生,才能跟學校退租。由此可見,學校是多麼的缺錢。我和朋友都覺得,想要學校減學費,不啻是緣木求魚。當然,希望渺茫歸渺茫,聯署還是要照簽的。
封城封了一個多月,我也漸漸體會到封城的「威力」了,開始有點明白上年第一次封城時為什麼很多人會那麼崩潰。我因為住宿舍,勉強還有一點零星的社交,有時在
common area 撞到熟人還能聊上幾句;如果是自己租屋住的話,大概就真的會覺得自己是與世隔絕了。我現在只是上了不夠兩個月的
Online class,已經越來越提不起勁,常常有翹課的念頭。無論發言與否,中國同學是一律不開鏡頭的;歐洲同學也只是一半一半。老師每次都呼籲大家幫幫忙,上課就打開鏡頭——對著一排黑漆漆的格子,實在是完全不想說話。
回程的路上天色越發灰暗,看著遠處山麓上那幾幢灰沉沉的古堡,不覺壯麗,只覺陰森。這些歷史悠久的城堡,見證了過去幾百年來的大小戰爭。上課最近在讀關於猶太人集中營的文學作品,我以前只看過紀錄片,從未讀過倖存者的回憶錄,萬沒有想到那些文字原來是如此震撼,字字有千斤重。Primo
Levi 有本書叫
If This Is a Man (《如果這是一個人》),我讀得極慢,因為每讀幾頁就必須停頓一下,慢慢消化那種急促膨脹的恐懼不安,也唯有如此,才可以一直讀下去。Levi
的敘述毫不煽情,相反,他下筆相當冷靜,就是這樣,才令一切更形驚悚。我們同時看了奧斯卡得獎電影
Life Is Beautiful,這套也講納粹集中營的電影節奏輕快,沒有血腥畫面,男主角的機智幽默化解了集中營的沉重。有些評論說導演是想表現人在最被扭曲的情況下,仍然竭力維持人性的一面。但坦白說在讀完倖存者自白後再看這套電影,即使作為一套電影而言,Life
Is Beautiful 堪稱無可挑剔,我還是看得有點不舒服。因為集中營本身就是一個將人毁滅的地方,不是在集中營的人不想保持人性,而是營裡面的各種舉措,就是要令被囚禁的人失去「人」這個身分。
我上課的時候一直想:像大屠殺這樣的題目,我們到底可以怎樣書寫?如實記錄,一般人卻是害怕閱讀;像
Life Is Beautiful 那樣輕巧處理,卻變成失真又失焦。
不知道天底下是不是真有「共時性」這樣的東西,上課前我剛好讀完
Stephen King 的
Apt Pupil,故事與納粹軍官有關。看完後我到
Goodreads 看讀者評價,發現不少人以「故事太黑暗,無法讀完」為由,給了一星。跟集中營的回憶錄相比,這個中篇小說只是小巫見大巫。一瞬間我想起那句話:「邪惡太了解善良,而善良的人,毫不了解邪惡。」了解邪惡,是多麼痛苦而困難的一件事。
我於是跟他們簡單解釋我以前在課本讀過的分析,我說莊子這種順應自然,順勢而為的處世之道可能跟西方那種遇強越強,挑戰難關的精神有點不一樣,他應該不會鼓勵你硬碰硬。一個學生馬上說:「那他是叫你
work smart而不是
work hard。」另一個學生覺得不止
work smart,work
hard 也是重要的:「你看那個廚師不是一開始不會用刀,所以要年年換刀嗎?後來經過努力練習他就學會怎樣解剖了。」呃……這也不是沒有道理啦,可是這個比喻的重點應該是一旦參透事物的本質、自然的規律,就能避免消耗折損,從而「養生」吧?
今年我的新年節目是「上課」——對,就是參加線上導修。學期來到了第 N 週,跟上學期一樣,開始越來越少人,班上僅有的幾個大陸同學都宣告缺席
(也可能是因為新年),反正就變成上年那樣,我以一對六,用我那口標準的廣東腔英文跟本地生討論文學。開始前我深呼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學費這麼貴,只有把握機會練口語才不會虧本。結果異常順利,老師、同學都有回應我的論點。跟上學期比,今次很有大家真正在一起討論一個題目的感覺。可見「物盡其用、不可浪費」的「窮人思維」有時還是有它的用處。
這位老師的回應常常誠實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有一次,我搞不懂
A 理論與
B 理論之間的關係,跑去問他。他淡然而權威的道:「哦,那是因為兩個理論最初都是英文系的同一班學者在研究,所以理所當然地被放了在一起討論。」雖然他的答案當下令我有點傻眼,但我之所以會問,正是因為覺得兩者沒有關連。他說完我才恍悟:原來重疊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