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8日 星期二

設計美好人生




最近聽音樂的時候,程式自動放了首 Kpop,一看名字,是 BTS 的   ON。這是作為山頂洞人的我,第一次聽 BTS 的歌。我覺得蠻好聽的,有一種青春無憂的快樂。

手頭積了一堆沒做完的工作,可是並不是很能夠集中精神。週末想要認真一點,不意到了下午一陣強烈的倦意襲來,上牀睡了睡,睡得並不安寧,此時便意識到心裡那隱隱約約的焦慮:世界會怎樣呢?香港又會怎樣呢?

在疫情肆虐,必須家居隔離不見天日的時候聽 BTS,歡樂得有點不真實,彷彿很清楚意識到自己就處於一個肥皂泡泡裡,一戳就穿,外面是一個瘟疫與暴力橫行的世界,隔著透明的肥皂泡縱然把現實看得一清二楚,還是害怕那層薄薄的膜會破裂掉。那從來都不是什麼防護罩,然而心理上就是渴望這點保護。生的韌力需要一點真正的勇氣,真正的勇氣非常難得。

人生並不容易。在 Humans of New York 讀到一個故事:主角在十五歲喪父,他爸爸是自殺死的,發現屍體的是他哥哥。這件事對他、媽媽和哥哥的打擊都很大。他媽媽生於破碎家庭,一生經歷過很多波折,事後勉力振作,照顧他們兩兄弟,但哥哥一直無法從喪父之痛復元,五年後,他哥哥也自殺死了幾乎崩潰。他媽媽提議他參加三項鐵人,靠訓練撫平哀傷。他照做了。不久,他媽媽也穿上運動鞋,開始外出跑步。她說跑步賦予她生存的意義,令她得以看見生命的色彩。後來她自己也完成了三項鐵人的訓練,甚至考取了教練資格。接著她決心要完成一項高難度比賽 Ironman competition,但基於體能所限,試了四次也沒能完成,第五次參賽時,她已經六十八歲了,所有人都反對她比賽,怕她猝死在路上,但她決心要再比賽一次,於是比賽時他就全程陪在母親身邊鼓勵她。臨完成前他眼見時間不多了,想提醒母親加速,結果她自己也留意到了,對他說:I’m going to be an Ironman!

這個短短的故事我讀了覺得感觸又感動,再看看底下的留言,很多人都很有共鳴,說自己曾經也經歷過同樣的椎之痛

人生在世,前路難測。那個一百萬的問題是:到底可以怎樣應對?如果人生卡住了,陷入膠著狀態,可以怎麼辦?

最近看了一系列 TED Talk Designing Your Life就是試圖解答這個問題。兩個講者 Bill Burnett  Dave Evans 都是設計師,在 Stanford University 合辦了一門課,教學生製訂自己的人生藍圖,大受歡迎,他們後來合寫了一本書,叫 Designing Your Life: How to Build a Well-Lived, Joyful Life



Bill Burnett  Dave Evans 主要談工作。生離死別受制於「命運」,相比起來,事業是比較能夠自主控制的一環。工作的時間那麼長,上班快樂,等於人生幸福了一半。

Dave Evans 訪問了一堆快要業的 Stanford 學生,問他們將來打算做些什麼,結果絕大部分人都猶豫、迷惘,甚至一臉尷尬。Dave Evans 的總結極有見地:「Stanford 的學生當然是聰明的,可是聰明不等於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教育程度高也不等於就很有目標。」大部分人其實都對於人生和未來感到迷惘,並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才真正適合自己。

Bill Burnett Dave Evans 提出一個解決方案——你可以應用設計師的思維步建構自己滿意的人生。

第一步是分清楚眼前面對的問題,有些什麼是不能夠改變的 (他們稱之為「重力問題」,意即一如重力是物理現象,是一些非人力可以控制的因素),又有些什麼是可以改變的。他們認為「重力問題」其實遠比想像中來得少,只是我們總是錯判,覺得很多事都是無能為力,回天乏術。他們並不相信「已經太遲了」這樣的論調,掛了一塊寫著「You are here」的牌匾在 Stanford 的辦公室門外,告訴訪客:你這一刻就在這裡,你隨時都可以在這裡重新開始。

接著是勾勒理想人生的雛型Bill Burnett  Dave Evans 打了一個具象的比喻:如果平行宇宙是真的,你可以在不同宇宙過上截然不同的人生,有多少種人生是你夢寐以求的?很多人想像出七八種,他們要求讀者列出三個答案,方便進一步設計和檢驗。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之外,這條問題非常難答,我想了好幾天,才想出三個完全不一樣的案。我猜這也是我曾經對轉行這件事感到如此絕望的原因——我自己一早就畫地自限了

對於怎樣構想出三種不同的職業,作者提供了實用指引:第一種職業可以是你現下喜歡做、想做的;第二種是,萬一第一個選項被 AI 取代了無法繼續,你會想做的工作;第三種則是撇除經濟因素,你最想做的事。

幻想另一種人生,個人覺得是蠻重要且頗有意思的一環。透過這樣的想像,突然就意識到人生也並不是那般枯燥無望,有很多事還是有興趣想要試一試,其中有一些似乎也有可能做得到反正就是「看見各種可能」。

有時候你信了,路就真的出來了。

Bill Burnett  TED Talk,我最喜歡是他講關於「相信自己幸運」那一段 (17:25開始)提到一個心理學實驗,解釋當你覺得自己運氣好,會更加容易發現其他機會。Bill Burnett 總結So you want to get good at being lucky。那並不是叫大家種生機轉運,而是一些正面想法有助提升整體表現。
  
想要切換人生跑道,孤注一擲地跳船不是明智的做法,事先做點資料搜集、嘗試透過義工、實習等方式了解一下工作的真實面貌比較不容易失望,所以兩位作者建議所有人入行前想辦法跟行內人談一談,了解一下你感興趣的那個行業實際上是怎樣的,省因為錯誤投資而浪費掉的時間。而且在與行內人互動的過程中,也較有可能找到真正理想的工作。這或者 networking 的真正——不一定是什麼虛偽的巴結討好,而是讓自己能夠認識這個行業,也讓別人有機會了解你。

作者還特別談到不必製訂一個太長遠的目標,五年就好。我們的社會一直灌輸一種「三十歲了哪一行就得一路幹到底」的概念,但其實那反而不切實際作者鼓勵大家每幾年就回顧一下自己的生命設計方案,總之,保持彈性。

我在制度僵化的大機構做事久了,覺得自己的思想變得狹隘又悲觀,這本書某程度上,幫助我重新審視人生的多種可能於我而言,也是這本書的最大價值。

以前我很少看這種類型的書,因為覺得通常結構鬆散、水份太高——這本其實也沒有例外,很多內容、想法都是一再重複。對這個題目興趣的朋友,可以看兩個作者分別主講的兩個 TED Talk,要義都在裡頭了。

當然,最重要還是自己沒有放棄,相信人生可以變得更好。作者沒有這樣說,但我猜他們會認同——為什麼要自主設計人生呢?因為最在乎你是不是快樂的那個人,應當是你自己。




2020年3月27日 星期五

前途未卜的時候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可是對於我來說,2018 年跟 2020 年之間,相隔的不是一個 2019年,而是一個世紀——時空被割裂,世界變得歪斜——有些事,即使你心裡有數,當親眼目睹時還是有一種「所有事從此不再一樣」的幻滅感。

當然,我想大家都沒有料想到,2020 年可以這麼糟糕,要說全地球的人此刻都活在陰之下,大概也不為過。

除了害怕染病,另一層的擔憂與生計有關。經濟開始急劇向下,大部分行業都不能倖免,有的要求員工放無薪假,有的甚至開始裁員。經濟壓力從來都是現實的,在經濟不好時尤甚。

錢的問題,真的是很實際的問題;再理想主義,還是無法逃避。

最近這一年都睡得不好,有時會半夜忽然醒過來,不開燈,在牀上盤腿坐著。失眠的時候最常想起的是陸機的詩:「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會想起這首詩,大概是千多年前陸機對前途未明的憂心,竟與我現在的處境意外地吻合。

追蹤了這個網誌比較長時間的朋友也許知道,我曾經有一段日子幾乎中斷寫作,甚至有一刻打算放棄,以後都不寫了,接受做人要「腳踏實地」這樣的現實。然而正好是那個時候,我卻在工作上遭逢到極大的困境。

我工作的地方是那種體制非常臃腫的大機構,人事異常複雜。因為編制大,也就相對安穩,在現在這種時勢,應該是需要感恩的事。只是安穩以外,快樂是談不上的,在階級分明的制度裡,生活是壓抑的。每次讀到談論傳統日本公司如何運作的文章,我總會有似曾相識之感。我不是替日資公司做事,但同樣有種「身為社畜」的領悟。

我的 Facebook Page 是在 2017 年成立的,那一年,我因為工作壓力,體重直線下降了 2幾磅,以為是甲狀腺有問題去看醫生,醫生卻看著我,非常認真的問:「你想不想見一見精神科醫生?」我非常吃驚,頃刻間愣住了。我並沒有意識到情況原來有這麼嚴重。我想那時我大概非常接近抑鬱症的邊緣,又或者根本是陷入抑鬱的狀態了。

也是那時決定要改變的。我想,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作出調適,卻仍然適應不來,那麼,要改變的,是我的處境,而不是我。

我也是那時才學到了人生一個很大的教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原來是真的。大機構的生活很安穩,安穩到,慢慢就失去了競爭能力,不知不覺間,我變成了那種「年資深,性價比低」的員工。我不相信「二十歲畢業,三十歲結婚,四十歲有車有樓」的所謂人生時間表,可是,在我們這個社會,年齡歧視是存在的,過了某個年紀,想要轉行就會變得困難。不是不可以,但很難。對於這份「做得不開心的工作,我一直覺得是要忍耐的。畢竟我們一直都說「忍耐」是美德。我以為我可以忍,從理智的角度來看,也應該要忍。卻完全沒有想到,這樣的忍耐,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那是比起我想個辦法轉換處境,來得要更大的代價。

 2017 年開始,我就為轉行作各種準備。我最大的心願固然是專職寫作,但這在目前並不可能,我不想餓死;再繼續做目前的工作,我恐怕也遲早死於抑鬱。除了寫故事以外,我並沒什麼專長,加上本來從事的行業行頭很窄,要轉行,確實是非常非常的困難。

可是人生很多事本來就是困難的。如果說這幾年的年歲虛長,讓我有學到些什麼的話,大概就是,很多有價值的東西,做起來都是一點也不容易。什麼「有天份就不費吹灰之力」,只是被過度渲染的神話。

籌備了兩年多之後,按照原定計劃,今年我本應切換到新跑道重新開始的了,突如其來的疫症,卻很大可能令事情告吹,此前一切努力,或許將要付諸東流。坦白說我並不是完全不覺得沮喪的,可是長大了的好處是,終於有辦法接受失望與挫敗是人生的常態之一。

這兩年為了尋找各種機遇,什麼感興趣的課程我都去讀一讀,最近在讀的插畫課,授課的畫室因為經濟不景加上疫情嚴重,在營運上面對相當大的挑戰。見到這樣的例子,換成是幾年前沮喪又膽怯的我,或者會打退堂鼓,覺得不如還是不要再想轉行這樣不切實際的事了。可是現在人的想法變了,看到的東西竟也不再一樣。

設計課真的是跟我想像差很遠的東西。在上課之前,我以為會有很多指導理論和各種範例框架,結果我每次做構圖時問老師「如果這樣這樣做效果好不好,老師一概答:「不知道,要做了出來才知道。」

我總是想「問清楚不想「浪費時間」,但現實卻是很多事如果沒有真正實踐,答案只能是「不知道

我是去學插畫的,出乎意料之外,最大的得著,卻是這種一日未試過,也不會知道答案的人生態度。面對未知,原來的確可以解讀為有各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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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是不可能的吧。」——我的插畫夢






小時候看的書都有很精美的插圖,嚴格來說,一開始書本讓我一見鍾情的,不是文字,而是圖畫。

開始上學之後,有一陣子很迷漫畫,覺得圖畫與故事的結合真是世上最強配搭,我讀小學的時候,夢想過要當漫畫家,那應該是我最元祖級的兒時夢想。到再大一點,看的書的字數越來越多,文字呈現的東西越來越精細複雜,我的熱情才慢慢從漫畫轉移到純文字的書。

人生這件事有點妙,我讀中學時堅信自己有天一定可以為自己寫的書畫封面,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不知道哪來的自信。我那時其實並沒有很正式地學過畫,素描也畫得有點爛,大部分時間只是不斷畫照片或者臨摹其他人的畫作。我的美術老師人很好,帶我們這群喜歡美術的小孩去郊外畫過幾次寫生,作為路痴的我有次理所當然地迷了路,沒成功去到集合地點,自行回家去了,令到帶隊的老師極度恐慌,也因此對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然而除了這樣的烏龍事跡以外,我並沒有展現過任何特殊的藝術才能,甚至因為成績的問題,未能考上可以選修   Visual Art 的會考班,所以也沒有讀視藝。畫畫這件事,可以說是我一廂情願的單戀;連結我與畫畫的,就只有我那莫名其妙的熱情,完全沒有任何才能作為背書。



這是其中一幅我臨摹過的   Clamp 的漫畫,有畫畫的人大概都知道,這並不難畫。畫畫最難的地方,不是照著別人的作品畫出相似的東西,而是創作自己想要呈現的畫面。簡單來說,就是要把腦海裡那一坨沒有清晰輪廓線的混沌意念,想個辦法轉譯成可被解讀的影像。那是超級難的事情,起碼對於我來說是這樣。

我長大之後就把自行畫書封這件事拋諸腦後了,因為覺得自己在視覺藝術方面認真說起來並沒有什麼天份,設計這麼困難的東西還是交給別人處理好了。

《日照在陰影外》裡的其中一個角色,為勢所逼要去讀藝術,她的水彩畫得太爛被導師勒令要畫   Visual Diary 多加練習。寫這個情節的時候我靈機一觸:很爛的   Visual Diary 我應該有能力應付,於是就有了書裡面的那幾幅插圖。其實最初還另外畫了兩幅,但因為跟我想要營造的效果差太遠最後就沒有用






畫好插圖之後,我有一秒想過要自己畫封面,可是很快就放棄了,覺得自己絕對沒有這樣的能力。

出版社幫我設計了兩個封面,我選了第二個,因為藍色有點冷,跟書的內容有點不搭,就請出版社換成了黃色,也就是之前大家見到的那個封面。



可是因為後來有讀者吐槽封面不好看,我這時又正好在上各種Art and Design的課,就在導師的指導下,設計了另一個書封。



那其實比想像中還要困難。

以下是我畫過的所有失敗草圖:



畫到第N個,才想到可以用燈塔照在海面的光柱作為主題。

其中一個本身是設計師的電繪導師告訴我,但凡是有字出現的設計,字的重要性都不會比配襯的插圖低:字體、大小、顏色、放的位置,全部都會影響看的人的觀感。我一直以為封面的字就是在設計軟件現成的字體庫裡面挑,到了做書封的時候才知道很多設計師會自行造字,用   Illustrator 把設計的字體畫出來。我聽見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沒想到連字體也要設計。

因為實在沒有那樣的才能,我最後選用的是開放原始碼的「思源宋體」。很感激   Adobe 和   Google 花時間設計出那樣好看的字體,還供大眾免費下載。要做出好的設計,真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

小時候總是想到什麼就直接衝去做,長大以後,遭逢太多挫折,就越來越講究成效,覺得做人要「實際,很多時候還沒有試過,就直接跳到結論:「嗯,這是不可能的吧。」但其實結果並不那麼絕對。「不可能,或者只是害怕失望、害怕努力白費,這次的書封設計,大抵也是說明了同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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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日照在陰影外》

Readm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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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7日 星期四

如果「贏」不等於成功



最近看了一個 TED Talk,覺得非常感動,前後翻看了三、四次。這個短講題為 Why winning doesn't always equal success,很令人好奇的一個題目。對啊,為什麼呢?成功的定義難道不就是在競中得勝嗎?


主講的 Valorie Kondos Field 是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UCLA) 女子體操隊總教練,在她任職的二十九年期間,戰績彪炳,帶領隊伍贏過七次全國冠軍,她本人名列學校的運動員名人堂,還曾獲選為太平洋十二校聯盟的「本世紀最佳教練」。學生都叫她 Miss Val

但一開始的 Valorie Kondos Field,並不是現在的這個「Miss Val」。她學芭蕾舞出身,沒受過體操訓練,在 1990 年接任成為 UCLA 的總教練時,對於如何帶領體操隊毫無頭緒,於是,她模仿其他鐵血教練,用嚴、不近人情的方法訓隊員,唯一在乎的就只是獎牌。結果體操隊受不住,群起要求她改變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作風。

Valorie 自我反省,意識到她的鐵腕或者可以培養出聽話而成績優秀的隊員,卻無法塑造 champions in life,因為要成為人生的贏家,需要的是激發出不斷自我完善的動力,而很多學生,卻是被高壓的環境逼瘋了。

Valorie 舉了兩個例子,第一個是 Katelyn Ohashi。或者大家都有看過網上瘋傳的那段比賽影片,Katelyn Ohashi 在 2019 年美國大學體育聯盟的體操比賽,獲得了perfect 10「完美十分」的佳績。那串流暢的動作她做起來是那麼的輕裕餘,而且她一直笑容燦爛,表現活力無窮。她對體操的熱情令她光芒四射。

然而在笑臉背後,實情卻是,很長的一段時間,Katelyn Ohashi 並不快樂。她是體操運動員,「理論上」來說應該身形修長苗條,但她卻一直被指責過胖,因此罹患飲食失調,加上背部、雙肩受傷,促使她在 2015 年決定接受運動員獎學金進 UCLA 讀書。這舉動意味著她放進國家隊,此後將與奧運金牌無緣,可說是提早結束了自己的職業運動員生涯。

Katelyn UCLA初見 Valorie,便直接蹦出一句:「我就是沒興趣繼續當個優秀學生了。」 後來甚至近乎挑釁地說:「Miss Val,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無論你叫我做些什麼,我都會對著幹。」

Valorie 花了非常長的時間贏取 Katelyn 的信任,其中一個她採取的策略,就是僅在體育館跟 Katelyn 討論體操,此外的時間,只談與運動無關的生活日常,她還鼓勵 Katelyn 享受體操以外令她快樂的事物,Katelyn 才慢慢再次找到體操的樂趣。

Valorie 舉的第二個例子,是一個更深刻的例子——Kyla RossKyla Ross 是一個非常傑出的體操選手,得過全國冠軍、世界冠軍,還有奧運金牌。有天,Kyla 走進 Valorie 的辦公室,東扯西扯地聊了一堆有的沒有,Valorie 地意識到,Kyla 一定是有些什麼想要跟她說,只要她一直細心聆聽下去,Kyla 會開口的。結果 Kyla 告訴她,自己曾經被前美國體操國家隊隊醫 Larry Nassar 性侵。這是 Kyla 生平第一次告訴別人這件事。

故事的後續發展,大家都在新聞上讀到過了——Larry Nassar 被揭發曾經性侵多名選手,最終罪成入獄。Kyla 和其他曾經被性侵的體操隊員,一同指證  Larry Nassar 的惡行。

而我們沒有在新聞上讀到的是,Valorie 在知道了 Kyla 的遭遇之後,認真而嚴地正視了這個問題,嘗試保障旗下隊員的安全。不久之後,Kyla 的隊伍在全國比賽中勝出,Kyla 告訴 Valorie,她認為她們勝出的原因之一,是她們隊伍敢於面對這個其他人諱莫如深的問題。Kyla說:「Miss Val,我覺得自己在這個賽季變得更有自信了,當我走向競技場時,我覺得自己所向披靡。」因為Valorie 願意耐心聆聽 Kyla,令她所說的,有被真正聽見。

嚴苛而高壓的訓練,不見得就是致勝關鍵。

Valorie 的結語非常精闢:我們不應該單單以勝利與否來衡量成功,因為只問勝負摧毀了很多心靈。我們都知道,要培養人生的贏家,絕對不需要以心靈創傷作為代價。

我對於 Valorie Kondos Field 的看法,有很強烈的共鳴。

我中學讀那種競爭非常激烈的「地區名校」,某程度上,我們相信成王敗寇,學業成績絕對是非常重要的指標。我的不少同學,都是公開試的「狀元」,好些老師對名列前茅的學生有著明顯的偏愛;大部分同學的為人是好的,但彼此之間仍舊有一定的競爭意識。儘管沒有明言,但我想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升學就是一種淘汰的過程:中三文理分科、中四五會考、中六七考大學,在每個階段分數不夠的人都得行人止步,無法晉級。中學讀書的壓力非常非常的大,而且常常令人覺得讀書毫無意義——老師說看不明白不要緊,背了就夠考試用。於是讀書就只是為了考試,我完全沒有學習的動力。

因為受夠了這樣的生活,讀大學時我堅持選擇了自己喜歡「但一點前途也沒有的學系。這樣雖然開心滿足很多,卻仍舊時有迷惘。那時我已經在想:是不是必須要考第一,進大公司,賺很多錢,有社會地位,才算是「成功」呢?當時我隱隱約約地覺得答案並不是這樣,卻又說不出來那怎樣才算是「成功」。

然後很多年之後,我終於知道答案了。

朋友在工作數年之後,重新回到學校,攻讀心理學。她跟我講起做分組報告的各種麻煩。這讓我想起,我讀大學時,出於興趣,也跨學系修了幾門心理學的課。

在讀其中一門課的時候,我認識了主修心理學的同學 B。我和 一組做報告。

我並不知道 的實際年齡,反正他看起來就是大我們一截。我跟他不熟,他只簡單提過自己在銀行工作了很多年,後來決定轉換跑道,毅然辭職讀書。那時多數人讀心理學都是為了要當臨牀心理學家——你知道,有「專業資格」總是比較有前途的;的志向卻在別處

有次下課後我在巴士站碰見 B我問他是不是也去地鐵站,說他不坐車,從來都是走路下。我其實一直想試試走路下山,但我是路痴,迷路迷到自己也有點怕,所以我總是坐車

聽完大惑不解:那你現在跟我一起下山。我正要走路下去,你跟我一起走,走過一次就會記得的了,很容易。其實就算是自己一個也可以,問人就好。這裡去地鐵站沒有很遠,就算走錯,頂多是走點冤枉路,你最終一定可以去到的。」

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嚴格來說,只是反映了二十歲的我,青澀而畏首畏尾,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件事的印象很深刻。我記得那時的 B總是一副定從容的樣子他看起來總是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而且凡是他決心要做的事,就一定會堅定地付諸實行

那時候,我覺得我羨慕 B。我大部分的同學讀書成績很好,好幾個後來拿獎學金去了牛津、哈佛這樣的學校,但我對他們沒有什麼羨的感覺。我當時說不出來我為什麼羨慕 B

現在我終於明白。我想,真正的「成功」對於我來說,並不是什麼時候都贏,並不是做最出眾的那一個,而是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並且有能力把自己帶去想要去的地方

我在看完 Valorie Kondos Field 的 TED Talk 後,好奇地搜尋了一下 Miss Val 的事蹟,結果意外找到了 Katelyn Ohashi 的一段自白。



你看著影片中的那個女孩,從小就熱愛體操,卻因為不斷被人批評不夠好、身形不標,長得太「大隻」,而從一個樂天愛笑的小女孩變成鬱鬱寡歡。Katelyn 受傷患困擾,但她說她不怕受傷,她在乎的是那些苛刻的評論。然後她決心脫離精英運動員的行列,她遇到了 Miss Val,她重拾了體操的樂趣,再次笑得璀璨。

再熱愛的東西,一旦需要分秒計較勝負,便無法像當初那樣投入了。我們都明白這個道理,可是要心裡不只是想著要贏,真是不容易,不是嗎?

Katelyn Ohashi 在 2019 年退役,告別體操界。可是她說,她發現在體操以外,她還有很多、很多事想要做。懷著無比興奮的心情,她踏上了新的旅途。我想,那就是我眼中的「成功」了。



2020年1月29日 星期三

如果你問人生的意義


在放年假的時候,讀到王偉雄教授的文章〈哲學之無力〉,當中介紹了一位美國哲學家   Herbert Fingarette 在 97 歲高齡,臨終前幾個月拍攝的影片。影片頗值得一看。Herbert Fingarette 直言他害怕死亡。和他攜手共度了 70 年人生的愛妻在幾年前逝世,他覺得一半的自己也死了,時常都感到孤獨,若有所失——失的就是他的太太,另一半的自己。他知道害怕死亡是不理性的事,可是即使他覺得傷心孤單,他仍然戀棧人世。他似乎不理解自己為什麼怕死,然而他自言人生是美好的,我覺得他想多活一陣子也是人之常情。

當代哲學並不熱衷研究生死和人生的意義這種我們普通人以為很「哲學」的問題,哲學作為一門學術學科,研究範疇劃分得極為專門,諸如是「知識論」、「形上學」、「文學哲學」等等才是真正熱門的題目。Herbert Fingarette 一生美滿幸福,然而當來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面對死亡這個終極課題,也不能免俗地要問一句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我們或許對哲學教授在這個問題上懷抱很大的期望,但他的答案或許要令一些人失望了,他自問自答:What’s the point of it? The silent answer may be……there is no point. 他說人生並沒有意義。

看他這段影片的時候我在想:他從事自己熱愛的工作,和深愛的人長相廝守了 70年。我一直聽說這就是得到幸福的兩大條件,而他也說自己的人生確實是開心的。可是到了人生的倒數階段,他卻覺得   there is no point。不知道其他人在有幸過完幸福的一生之後,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悟呢?

我因為對哲學頗感興趣,上過一點哲學導讀。其中一節課講「自由意志」,講課的導師認為人類並無真正的自由意志,而人生亦沒有任何意義。我追問過他這是不是哲學界的普遍看法,他頗為無奈地答我「不是。」他大抵以為我是樂觀人生的堅定支持者,希望挖出什麼人生真是好有價值這樣陽光燦爛的答案,所以一直問東問西。但我只是好奇其他人的想法。

人生有沒有意義,有的話到底是什麼,十幾歲時曾經是文藝青年的我,自然有問過。我當時沒有想到那原來是一個相當深奧難解的問題,還很自然而然地認定「人生的意義是由自己創造的」,自以為洞悉真理。但到了現在,在對人生開始有多一點點體會的時候,我發現我並不知道答案,而且懷疑終其一生,我都沒有確切的答案。

然而人生本身有沒有意義,跟生活過得有沒有意義,以及我們是否有滿足感,卻又是兩回事。我覺得有意義的生活,仍然是可望而可即的。當然,那需要一點毅力和運氣。但恐怕人生所有事都需要一點毅力和運氣。

最近明報做了個沙士 (SARS) 回顧報導系列,非常有水平。其中介紹袁國勇教授為研究病毒如何廢寢忘餐那一篇,便完全闡明了什麼是有意義的生活。

但令我印象更深刻的,是另一篇人物特寫

林志釉在因沙士入院前,是執業律師,在律師樓做事。結果康復出院後,律師樓等他一放完病假,便立刻把他解僱。有一段時間,他要靠沙士基金才能過日子。記者這時把林志釉的故事重頭講起,原來他的人生從來都是一波三折。少年時右肩出現腫瘤,差點要把一條臂膀切除;成年後見義勇為,幫手追捕色狼,結果被打傷眼睛,眼眶濺血,色狼最後卻官司勝訴,無罪釋放,令他萌生攻讀法律維護公義的想法。他破釜沉舟負笈英國,前後費時十年,才終於得償所願。沒想到終於當上律師,卻因為沙士入院,最後丟了飯碗。

讀完這一段,我便明白為什麼林志釉說,他在醫院沙士隔離病房時並不怕,反而在確診沙士時有種鬆一口氣的感覺。那跟我在小說裡寫宋玥夢聽醫生說自己很可能快要死了,心情反而平靜下來是一樣的。通常人生坎坷的人,對於自己即將經歷不幸,都有一種意料之內的平靜。因為他們的人生一直都是這樣的,壞消息只是符合預期的消息。

可是諷刺的是,在一次覆診期間,醫生卻告訴林志釉他體內並沒有沙士病毒抗體——意思是他根本從來沒有感染沙士。

沒有染病,卻經歷了這樣的一番折騰,丟了難得求來的工作,而且治療沙士的藥物對身體的傷害亦很大,命運跟他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

尋常人會做些什麼呢?可能是控告醫院要求賠償。林志釉卻選擇體諒。他說如果他是醫生,在那樣嚴峻的情況下,也會選擇寧枉毋縱。

這樣艱難的險境捱過了,當林志釉講到自己的父親病重入院時,卻是哽咽了起來。「人生到底要面對多少恐懼?這也是未知之數,如果來到眼前,只好面對,並且接受。」他這樣說。

勵志小說裡的人物總是捱過一波險境便一路順暢無阻,現實是人生的艱辛是永無止境地一波接一波,綿延不絕。

新年上網聽了一場   TED Talk,主講的   BJ Miller 在一場意外之後需要截肢,失去了一隻手和兩條腿。他後來成為了醫生,以病人和醫生的雙重身份體驗了美國醫療系統的好與壞。他認為,有些痛苦是無法改變的(譬如他身體自從意外後反覆出現的疼痛),有些痛苦卻是人為造成,所以是可以逆轉的。他的演講令人動容,很多觀眾都在 YouTube 留言欄寫道:「你在他的眼裡,可以清晰地看見悲傷、痛苦與希望並存」。是的,他大概是我見過最憂傷的 TED Talk 講者,他身上彷佛肩負了極其深重的艱苦,並且一直這樣負重前行,走了很遠的路。

在沙士平息下來之後,林志釉當上了沙士互助會會長,幫助其他康復者重新適應生活。他亦在 2007 年開設了自己的律師樓,再次執業。BJ Miller 在演講裡提到,有一次他住院,住燙傷康復中心,護士抱怨下雪了,開車很麻煩,但他的病房沒有窗,看不到外面。第二天,有個護士為他偷渡了一顆雪球進病房,他說難以形容把冰涼雪球握在掌心,看它慢慢融化成水的那陣狂喜。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刻,生命中還是有一些微小的事情,可以帶來喜悅,可以令我們不致因為過度痛苦失去所有知覺。

活到這樣的年紀,我很難再說出「好人一定有好報」、「所有的痛苦都有它的價值」那樣的話了。活著是為了什麼呢?人為什麼要受苦?我並不知道。只是我想,在艱難的時候,或許我們還是能夠看看,尚有些什麼,是我們可以做的;而或者,生命中總有一些微小的事情,能為我們帶來一絲欣悅與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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