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7日 星期一

長篇小說《日照在陰影外》已經上架





上年八月開始寫的長篇小說《日照在陰影外》,在今年八月定稿,並且開始製作電子書。九月尾的時候電子書做好了,現在也已經ReadmooKoboGoogle Book上架,謝謝大家的耐心等候!

Readmoo (Readmoo的閱讀器可以選擇「直排」)


Google Book

Ko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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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日照在陰影外》







2019年9月29日 星期日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self-fulfilling prophecy,自證預言的威力。

最新寫好的長篇小說跟科技初創有點關係,之前做資料搜集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叫「半路出家軟體工程師在矽谷」的 Facebook Page。作者 Brian 是台大化學系出身,去了美國唸環境科學碩士,後來輾轉更換跑道,變成了Facebook 的軟體工程師。

——我這樣三言兩語就概括完了他的簡歷,然而背後的故事,卻遠沒有那麼容易簡單。這位半路出家的軟體工程師,跟很多人一樣,人生並沒有一帆風順。他經歷過非常多挫折,在讀書的時代,甚至連自己適合做些什麼、真正的志向在哪裡也是茫無頭緒。他在台大讀化學系,但並不喜歡;申請轉系到牙醫系,又以些微分數之差落榜。

他在化學系勉強待到畢業,服完兵役後他決定出國讀書。其實到了這種時刻他仍然沒有找到自己真正有熱情的科系,但因為一直關注環保議題,所以決定去美國讀環境科學的碩士。沒想到在美國讀書的壓力竟是比在台大時還大。畢業後整整四個月,投了八百多封履歷,卻還是找不到工作。他只好從無薪實習做起。

他在美國農業圖書館做無薪實習的時候,因為要協助處理資料,開始學習程式,越學越喜歡,工餘時間都投放在自學程式之上。學了五個月程式之後,他在一間Startup找到了第一份軟體工程師實習生的工作。

那是他職業生涯的重大轉折,美國農業圖書館的無薪實習造就了這個轉折的契機。這樣回過頭看,當然可以說是因禍得福。但美國農業圖書館的工作並不是他的第一份無薪實習。雖說是否極泰來,卻並不是只壞上一陣子就有好消息。

然後Brian在當了一年零八個月的軟體工程師之後,毅然和太太雙雙辭去穩定的工作,決定去矽谷重新由零開始。

我讀到這裡禁不住對他的韌力感到相當敬佩。我想尋常人在經歷過那麼辛苦的求職過程之後,恐怕只會安於現狀,不敢再隨便轉職。可是他卻選擇繼續前進,執意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事業。

在經歷了一連串的進修和求職過程後,Brian 找到了美國最大太陽能公司 SolarCity 的軟體工程師工作,到了2017年年初,他轉任 Facebook

讀 Brian 的故事時,我一直想起我的兩個朋友。他們的背境是出奇相似——都是在英美一流的大學讀科研、工程,因為本來主修的科目有點冷門,不容易找工作,於是回流香港。但因為香港更加缺乏能夠和他們所學的專業知識匹配的工作,輾轉就變成了在做任何科系畢業都能做的文職。

他們都有些鬱鬱不得志。但因為已經離開本行太久,於是一致認為:「要轉工是不可能的了。我會在現在的公司待上一輩子。」

我不由得心中驚詫:一輩子?你確定嗎?六十歲退休的話,那可是還有超過二十年的時間!

然而這也是入錯行真正恐怖的地方——距離退休還有漫漫長路,可是你又確實在錯的地方待上了相當長的時間,變成進退兩難。

是不是真有「命中注定,我不知道,可是「性格決定命運卻很大機會是真的。

有些讀者或許有讀過我之前分享「連登巴打」「席菲斯」去英國追夢的故事。席菲斯對喇有超乎常人的熱情,但「音響設計這麼冷門的東西,不要說在香港斷然沒有相關工作機會,便是在英國,也是只有寥數間大公司設有這樣的職位。作為一個外國人,想在這樣冷門的行業一席位,絕對是極其艱難有試過在英國找工作的朋友想必知道,工作簽證這個部分是一個多大的障礙。

席菲斯最近在「連登」更新了他的近況——之前答應僱用他的那間蘇格蘭音響公司,在他等候良久之後,突然告訴他,他們因為一些業務上的決定,無法聘用他。席菲斯早已辭掉本來的工作。他問本來的僱主可否繼續留任,得到的答案卻是公司因為早已另聘替代人選,沒有資源留下他。

席菲斯當時自是驚恐萬分,腦海一片空白。他不是英國公民,如果他在英國失業,他必須在兩個月之內找到工作,不然就要強制離境。兩個月內找到工作,而且還是心儀的工作,這不是天方夜譚嗎?

但他真的做到了。

你可以說他幸運——他也的確是。可是他的幸運是建基於他的努力之上的。最後是一間他以前熱情自薦過的音響公司,把他介紹了給專門做喇叭單元零件的姊妹公司。那間姊妹公司僱用了他。幾經艱辛,他終於在異地開展了邁向理想的新一章。

Brian、我的兩個朋友、席菲斯,還有我自己,不同人有不同的故事,可是這樣四組故事對照,性格對命運的影響便顯而易見

人生在世做事「一波三折」是家常便飯,很多人都經歷過。但我們習慣把「隨遇而安」掛在口邊,總是覺得「強求沒有好結果」,認為「命中注定是你的就是你的;命中沒有的東西不應該強求」。可是這個「命中注定」到底要如何衡量呢?怎樣決定是不是強求?

「凡是值得做的事,都將是困難的」,真是再正確不過。

我那兩個朋友本身的專業,確實是冷門的,可是他們持有英國護照,家境也不錯。他們那時本來可以長時間待在英國繼續找心儀的工作。

一旦和別人的故事互相比照,便會發現,原來你認為很艱難的處境,尚且不是最艱難的。

我當然不是打算責怪我的朋友輕易言棄。預見前路艱苦仍然勇往直前,非常不符合人性。我自己就是軟弱放棄的表表者。

我很小的時候就想寫小說,可是想要成為專職寫小說的作家,實在是太太太困難了,結果我在畢業後沒多久,就灰心喪志。而令我在事後驚詫的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寫小說這件事是如此的無望,這種無望簡直是再清楚明白不過的了。過了這麼多年後,當我重新寫小說了,才發現原來那時很多朋友都對我的放棄百思不得其解——我眼中的黯淡前景,在他們看來竟是「明明就是一片向好的前程」。

我那時沒有寫下去,一方面是因為失去信心,另一個更大的原因是當時我的人生面對相當大的困境。我必須坦白說,非常慚愧地,我那時有埋怨過為什麼我的人生那麼坎坷、際遇如此糟糕。

我並不像其他人那麼有智慧,所以我要到了現在才明白人生本來就不是一帆風順的,很多人的人生都過得很坎坷。

我自己在轉行這件事上掙扎了很久,至今這種「掙扎」仍是「現在進行式」。如果你像我一樣,面對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推薦你讀夾附在文末的閱讀清單。

——譬如我很認同這句話:「下班再快樂,無法解決上班的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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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人生的低潮、關於半路出家:小說《日照在陰影外》



「席菲斯」去英國追夢的故事:〈追夢就是一直跑下去〉





 **[引文的截圖來自《今周刊》]




2019年8月30日 星期五

長篇小說進度,以及新的寫作計劃



這一年一直在寫的長篇小說剛定了稿,總共寫了十四萬六千餘字,書名如無意外,叫《日照在陰影外。我非常不擅長為作品起名字,差不多每一篇都是寫好了才想篇名,而且每次都總是要想很久。這一篇也不例外,前後考過十個書名,有些上網一查,已經有書(甚至是超過一本)用了相同的題目,只好割愛。這本書現在正準備製成電子書,做好之後我打算在ReadmooKobo上架,到時也會寫一寫做電子書的心得。

這篇小說從上年八月寫到現在,剛好一年,六月初的時候寫完初稿,寫稿的那十個月非常滿足,寫了一年不是因為沒有靈感,而是沒有時間。本來潤稿和修訂應該不必花上兩個月,沒想到反而是這兩個月才最難熬,看著新聞,難以集中精神閱稿,有時甚至失眠。

很多人都把現時的香港,與幾年前的烏克蘭相提並論。烏克蘭當年的犧牲也確實是十分慘烈,而且大部分問題到了今時今日仍是未能解決。上一輩人老是說香港是福地,因為沒有地震海嘯之類的天災,也沒有引起社會動盪的大型紛爭。從前的香港宛如被小心翼翼保護在溫室內的嬌弱玫,現在終於和現世接了軌,必須面對世界很多地方同樣要面對的問題。

話說當初之所以萌生寫這本小說的念頭,是有感人大了就發現活著真是不容易,無論是活在世界哪個角落,是什麼身份,都是各有各的難處。小說寫到今年三月,身邊一個朋友突然痛失摯愛,鶼鰈情深的丈夫因為意外去世。她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我自己的感觸也是非常的深。活著就是必然要面對一連串的失去。

我想我自己的個性是偏向悲觀的,雖然心理學的研究說悲觀的人比較能夠準確認知現實,但有時人活著不需要那麼清醒。心裡時刻有一點希望,對於快樂地活著,比較有用。

寫這本書,是希望給讀的人(包括我自己)一點鼓勵,希望能夠讓人在讀完之後深呼吸一口氣,覺得又可以重新上路。因為我想,真實的世界,除了醜陋的一面,也有美好的另一邊。在意志消沉之時,倘若能記住那些美好的時刻,或許就能減少一點人生在世的無奈與痛苦。

只是,連我自己也沒料想到,六月開始,生活在香港,會那麼那麼地需要心中長存一點希望的亮光。

以前聽前輩講過,越是艱難的時候,越是要堅持過正常有規律的生活,越是要嘗試令自己快樂,這樣才能夠熬過險境。我把這樣的忠告寫進了小說裡去了,結果現實中我自己也是靠這種做法調整心情。

這兩個多月天天追新聞,不時覺得抑,在這種情緒不太好的狀況下,除了所有日常必須要做的事以外,我還開始有意識地儘量多做一些叫自己開心的事——譬如是看本好書。我翻讀了卡繆的《局外人,也看一些新書。其中劉宇昆的中短篇小說集《摺紙動物園令我頗為驚豔。

最初知道劉宇昆是因為他是《三體的英文譯者,他通曉中文,本身用英文寫小說,我對他甚是好奇。而劉宇昆本人也頗為傳奇,小學時從甘肅蘭州移民去美國,大學在哈佛雙主修英國文學和法律,畢業後當過軟體工程師,現在的正職是律師,據說主要處理稅個案,業餘寫小說。他的小說得過很多大獎,譬如小說集的點題之作〈摺紙動物園〉就得了星雲獎和雨果獎。

這本結集完美地展現了作家的創意以及作品的多樣性。這本書集科幻、奇幻、歷史故事、寓言於一身,故事題材古今中外,地球太空,無所不包。劉宇昆的敘事能力也是一流:既有節奏緊湊的奇情故事,令人手不釋卷;也有大玩敘事手法的實驗作品,創新而別樹一幟。我覺得他是技巧嫻熟而且有才氣的小說家,遊走於page turner與嚴肅文學之間,遊刃有餘。我個人最喜歡的是〈情緒控制器,讀起來相當有電影感。

我以前不太偏好短篇小說,總覺得長篇的可讀性要高很多,這本小說集刷新了我對中短篇小說的理解,令我深切體會到長篇與中短篇的分別僅僅是想要表述的東西不一樣,所以篇幅有差異有限的字數同樣能夠表現無限的意境。

以前我寫過不少中短篇,年少時膚淺,寫中短篇主要為了參加文學獎和投稿雜誌,並不了解中短篇的真正要義所在,寫起來並不算十分享受。讀完劉宇昆的小說集後,我有了再次寫中短篇的慾望。

在寫下一個長篇之前,我應該會寫一些中短篇小說。我想中短篇應該是極好的寫作練習,在敘事方式上,亦或許比長篇有更大的發揮空間。



2019年7月31日 星期三

TwoSet Violin——世界上的路,有很多條



TwoSet Violin是當紅YouTuber(雖然他們有強調過自己不是YouTuber,而是Classical Musicians),訂閱人數超過140萬,我猜很多對小提琴感興趣的朋友都知道他們。

我最初知道他們,是因為香港節慶管弦樂團 (簡稱「節樂」)2017年邀請他們合作演出。節樂又是另一個傳奇。香港是彈丸之地,兼人稱「文化沙漠」,管弦樂團的數目有限。一班熱愛音樂的年青人為了想爭取機會做一些自己感興趣的演奏節目,乾脆自行籌組了一個管弦樂團。一開始的時候,他們不少都是兼職當音樂家,譬如創辦人兼指揮Sean Li李承謙,正職就是執業大律師。節樂在2009年成立,那時正好我開始涉獵古典音樂,誤打誤撞認識了他們。聽他們的音樂會,論技巧他們未必是最頂尖的,可是聽了你就知道什麼叫「熱情」。

TwoSet Violin也是一樣。所謂「雙琴俠」,說的是Brett YangEddy Chen這兩個九十後青年。他們兩個非常搞笑,看他們講「古典音樂」非常開心。

記得有次看他們的YouTube短片,那集講「音樂神童」。他們一起看一個12歲的韓國女生SoHyun KoSarasate Zigeunerweisen, Op. 20,邊看邊崩潰高呼:「12歲就拉成這樣!我做不到她那樣的抖音,我都25歲了。」他們的表情很絕,看得我拍案大笑。



而這樣輕鬆的談笑風生背後,其實埋藏了現實的諸般不容易。看他們面對天才,一臉絕望與無力很搞笑對不對?但這也反映了古典樂界的殘酷——25歲明明在很多界別都仍然是非常非常年輕的年紀,可是在古典樂界,多的是十幾歲就已經大放光芒的音樂神童。

BrettEddy在影片中看起來常常都有點蹩腳,好像有點普通,有點不厲害,反正就不如他們節目裡的那些「天才」耀目。但其實他們都是受正統音樂訓練出身,在古典音樂路上,下過很多苦功。他們以前在音樂學院讀書的時候,常常千方百計蹺掉無聊的課,爭取多點時間練琴。到了現在,他們其中一句最廣為人知的口頭禪也還是: Have you practiced today?

觀眾有時是很嚴苛的,那些我們覺得「還不錯」的演奏,背後其實都浸滿演奏家刻苦的汗水。

他們2017年來香港表演時接受過明周訪問,那段訪問很好看,我前後看了兩次。Eddy說,他當時參加了一個享負盛名的小提琴比賽Kendall National Violin Competition,入圍準決賽,但沒有贏。評判的評語是「和鋼琴伴奏的眼神接觸不夠」。他很憤怒,他覺得自己十幾年的苦功和努力,不能任由台上這幾個人就這樣決定他的將來。他於是決定另闢蹊徑。這另一條路,就是TwoSet Violin



TwoSet Violin並不是康莊大道。最初兩年,他們的收入是零。當時他們需要在管弦樂團全職工作。Eddy的媽媽不滿他搞TwoSet Violin不務正業,質問他就算影片的瀏覽量有一萬人次,那又怎樣?她一直叫他做一些能夠賺錢的工作。如同大部分的亞洲父母那樣,她想他做醫生。Eddy說,他的父親就是牙醫。他爸爸的忠告是:每天都要花那麼多的時間在工作上,你最好還是做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Eddy很多朋友都放棄了,選擇妥協。他卻想:不!我必須相信自己!就是出於這種信念,他們展開了眾籌,以街頭表演的方式籌募到足夠的資金,在世界各地舉辦演奏會。

那就是TwoSet Violin崛起的經過。他們的影片漸趨多元化,創造出越來越多話題,最著名的當然是他們的Ling Ling 40 hours系列。Ling Ling是一個性別不明的虛構人物,是神一樣的存在。亞洲家庭長大的小孩大概很有共鳴,反正就是父母掛在口邊的,那個很了不起、很厲害,你拍馬也追不上,可是又一定要快點學一下的「人家」——「你看人家多了不起啊!你看看你!」

這個「人家」可以是鄰家的小孩、你的親戚,班上考第一的同學,或者任何你父母心目中很優秀,認為應該拿來跟你比較,以「激發」你鬥心的天才兒童。這個人,換成古典音樂版,就是TwoSet Violin世界裡面的Ling Ling

TwoSet Violin有個Ling Ling Workout系列,邀請世界級的音樂家接受挑戰,嘗試左右手互換拉琴,一邊拉琴一邊轉呼拉圈等高難度動作。Hillary HahnZiYu He何子毓和Ray Chen陳銳這些演奏家,全部都是一出手拉第一粒音,便不同凡響,連我這種門外漢也聽得出來。其中何子毓才18歲。但你知道他肯定是遠遠還沒夠18歲的時候就已經功力非凡。看完那些影片,你會發現古典樂界的競爭真是激烈到近乎恐怖的程度。真的,不是TwoSet Violin不好,而是那些世界級的演奏家全部都很痴線。

可是我喜歡TwoSet Violin

對。他們的演奏技巧不如Hillary Hahn。可是他們對於我來說,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在情緒低落的時候看一輯TwoSet Violin,令人笑逐顏開,重新打起精神。對音樂充滿熱情的世界是如此的歡樂美好。

TwoSet Violin並不是一開始就是現在這個樣子的。我在他們的YouTube頻道裡找到的第一條影片,上載日期是2014年,他們拉奏電影Inception的電影配樂Time



我聽了覺得很喜歡,在我的播放清單裡不斷循環播放。

TwoSet Violin說他們一開始的時候,是打算用小提琴重新演繹流行樂曲,可惜點擊率偏低,在看了Ray Chen的影片後,覺得轉行搞笑路線也不錯,轉型之後才人氣急升。

其實他們一開始製作的影片並不賴,只是用小提琴拉流行音樂,已經有太多同類型的頻道,所以就無法突圍而出吧。

我覺得TwoSet Violin的故事非常有啟發性。他們兩個科班出身,想以音樂為業,最初遵循最傳統的道路,去參加比賽、參加樂團,甚至是像很多樂手那樣,在YouTube拉流行音樂。他們最初的故事,跟很多人或許沒什麼兩樣。但他們的特別之處,在於他們發現這條傳統的大路似乎不怎麼可行之後,毅然轉型,找到了新的路向。

當然,我最佩服的是他們的堅毅:對自己有信心,不要放棄。

***
這篇文章和上個月那篇一樣,都是一早就開始寫。寫到一半,因為時局越趨緊張,就拖到現在才寫完。

看新聞確實是會很傷心的,同時又敬佩年輕人勇氣可嘉。他們難道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嗎?大家都說雞蛋與高牆。確實是。普通市民只是脆弱不已的雞蛋,而那面高牆,卻是極其冷硬的。

有時會想:我們到底要怎麼理解這個世界?現實世界顯然不是自然而然就是公平公正的,不論是哪個國家,但凡是人類的社會,就每天都在上演各種不公義的戲碼。我記得小時候常常聽大人無比世故地說:世界就是這樣子的啦,全世界都不公平。你想追求公平只是枉費心機,忿忿不平也沒有用,你不要那麼天真。

世界或許是充滿瑕疵的。可是難道就因為它本身並不完美,我們就要消極地接受一切不公義的事情嗎?

我覺得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很不容易的。人生本來就全方位都充滿挑戰和挫折。我只希望,無論什麼時候,我們都能夠在厄苦之中,找到出路。


2019年6月29日 星期六

When Breath Becomes Air——活著的意義


早前看了一個電視節目,幾個讀哲學的青年討論「人生的意義」。頗有趣的是他們分成了兩派,一派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思考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另一派卻不曾為此苦惱,直言:「我真是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引來有點激動的回應:「那是因為你的人生從來沒有失去過意義,所以你不需要問。」

說得也頗有點道理。就好比當人活在自由當中,通常就不會詰問自由的意義。

活著是為了什麼呢?我想真的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問過這個問題,尤其是當你人生很有目標,活得充滿幹勁的時候,生出這種疑問的機率就更小。

什麼時候才會急切想要知道答案?興許是,當你面對死亡要脅的時候;當你不幸身患重病,需要在延長壽命與失去部份認知能力之間,二擇其一的時候。因為去到必須抉擇的時刻,你自然會問:「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是什麼令我的人生變得有意義?」


——這也是When Breath Becomes Air這本書的思想主軸。作者Paul Kalanithi早慧,從小就思考人生的意義,這個問題把他引向文學、哲學,最後來到了醫學。他大學畢業後決定讀醫,成為神經外科醫生。他認為,既然大腦主管了思想,那麼研究神經中樞,不是就能透過科學的方法了解人類的心靈了嗎?而且,人生大部份最絕望、最艱難的時刻都是在醫院裡發生的,關乎神經系統的疾病又往往更令人氣餒和痛苦,因為手術有可能損壞語言和認知能力。他認為醫生幫助病人作出最適合自己的決定,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Paul Kalanithi表現優秀,能力出眾,神經外科的住院醫師實習完成在即,有望得到他夢寐以求的工作,有機會在史丹福大學任職surgeon-scientist。那時他很年輕,才三十六歲,美滿人生就等到前面,可望又可即,他卻在這個時候,確診末期肺癌。

When Breath Becomes Air寫在他人生的最後一段。我拿到手時有點訝異——只是薄薄的、小小的一本。讀到遺孀寫的後記,才知道這本書Paul Kalanithi沒來得及寫完。寫作中途他身體狀況惡化,沒有辦法完成餘下的章節。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在序言如此總結:And with that, the future I had imagined, the one just about to be realized, the culmination of decades of striving, evaporated.」一切努力,在死神面前,盡皆化為烏有。

Paul Kalanithi身患重病理應回家休養,可是他的主診醫生一再告訴他:「如果你想繼續當醫生,也是可以的。如果你想回去,我為你處方藥物時就以不影響你幫病人動手術為主。」他最初覺得這樣的建議難以置信,但經過慎重考慮,他真的回到手術室繼續以醫生的身份為病人施手術,直到身體無法負荷那一刻。

他說:Why? Because I could. Because that’s who I was.

真是一個最佳職業測試——換成是我,你叫我在罹患末期癌病時回到辦公室繼續做我現在的工作,我應該會崩潰。

在醫院彌留之際,他太太問他想要什麼。他說他想回家。但他身體狀況差到不能移動。他太太於是問:「有什麼能令你有家的感覺?」他說:「Cady。」那是他女兒的名字。

他問了大半生what makes life meaningful,我想,他有做得到。

我一開始卻是怎麼知道這本書的呢?

我是在朋友的Facebook貼文讀到的。她愛戀至深的丈夫在幾個月前突然遇上意外去世,終年三十七歲,和這本書的作者一樣。

我讀著朋友那些悼亡的文字,字字撕心裂肺。這時候你就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那不是花前月下九十九朵玫瑰加鑽石戒指;愛是有重量的,能夠帶來快樂,也帶來最深沉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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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的時候聽白先勇的講座,答問環節有人問他:「你為什麼都寫悲劇,不寫喜劇?」當時我心想:這問題問得真是好,我也想知道。為什麼都寫悲劇呢?是不是文人傷春悲秋?

白先勇笑言:「因為悲劇比較容易寫呀。要寫出有深度的喜劇是很難的。」

當時我不明白。

然後我長大。然後我意識到「生老病死」這個人生循環,原來哀傷的東西佔了四分之三。

有頗長的一段時間,我陷入抑鬱之中,覺得人在很多事情上都無能為力。我想抑鬱是一種很真實,卻很糟糕的狀態。因為你一旦接受了人生本身就是苦多於樂,覺得做什麼都沒有用,前路並沒有希望的時候,就不會有動力做任何事。

手頭正在寫的長篇小說,在六月頭的時候差不多寫完了第一稿。因為覺得人生在生,懷抱希望是很重要的,所以這本小說的主軸是「希望」。然而,與其說這是因為我對人生充滿信心,倒不如說正因為在我心裡「希望」與「信心」皆告短缺,才寫了這樣的一本書。

六月初的時候香港爆發了大規模遊行,政府不為所動。到了六月十二日,示威者再去政府總部請願,結果警察出動了一百五十枚催淚彈、二十發布袋彈,乃至是橡膠子彈鎮壓。

我天天追新聞,心情沉重,不由自主地被悲觀情緒籠罩。那時和友人聊天,我談到我的悲觀,他們卻說:「(條例)通過就是必然的了,可是也不能就這樣就算。你被人強姦,就算明知對方最後會得逞,也沒可能不反抗吧!」

是的,在一開始的時候,身邊很多人和我一樣,都以為修正案是一定會通過的。但他們並沒有因為希望渺茫就坐以待斃。

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到底是怎樣的呢?小時候我宛如活在溫室保護罩中,以為凡事只要努力就有回報;長大後發現命運是殘酷的,多少人生下來就注定一生顛沛流離,「公平」並不是自有永有。

然後人生來到這一刻,我覺得:沒錯,這個世界不是玫瑰色的,可是也不是全然的灰黑;它有黑暗的角落,但不代表光明並不存在;「公平」不是世界的真理,但是我們可以爭取。「人人生而平等」並不是必然的,可是如果它成為所有人的共同信念,便會化為這個世界的真實。

一如莫泊桑在他的長篇小說《一生》裡說的那樣:「生命從來都不是那麼美好,卻也沒有想像中糟。」


2019年5月6日 星期一

那些一開始就處境艱難的人



在朋友的推介下,我開始追看Instagram帳戶Humans of New York (@humansofny)Humans of New York其實紅了很久,我一早就聽說過這個攝影日誌。攝影師Brandon Stanton在街上訪問路人,記下他們的故事。這個計劃一開始在紐約進行,但Brandon Stanton後來也去過很多別的國家做訪問。最近他就去了巴黎採訪故事。

這個ig非常精彩,短短數百字,已經勾畫出人間的悲歡離合。新近讀到一則故事,受訪者是一個年輕男子,講述他的初戀情人,我讀後頗為感慨。

男子的自述簡單意譯如下—— (原文點這裡)

「她那時很驕傲,而且很冷淡,都不太理睬男生。我花了好幾個禮拜才第一次約到她。後來我知道了她為什麼表現得如此疏離——她的親生父母在她一出世的時候就遺棄了她。她在好幾個寄養家庭裡待過。但當我和她真正熟絡起來後,她便展露了她的另一面。她很有趣。她很敏感。很小的事情已經足以觸動她。有一次我們在沙灘看見兩隻海鷗打架,有一隻佔了上風。我覺得這一幕很有趣,因為大自然就是這樣子。但我看見她眼中有淚。

我們在一起一年。事情變得很沉重。她是我的初戀。但我比她先畢業。上了大學,我在學校交了新的朋友。我不想再罝身愛戀關係中。於是我們失去了聯絡。她說我們沒有繼續來往的必要,因為我們只能是戀人,永遠也不可能當朋友。三年之後我和朋友去比利時旅行。我們常常去那兒因為一跨過邊境便到了。那天晚上我們去逛紅燈區。一開始時我認不出她來。她老了,臉上的妝很濃,只穿著內衣。然後我們有了眼神接觸。她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恥辱。她看起來很哀傷,但並不羞恥。我很快就轉開了視線,因為我怕朋友會發現。那天晚上,回到酒店後我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是因為她的遭遇,還是我那可恥的反應。但我有試圖做點什麼。我回了去找她。她告訴我她的人生再也與我無關。」

這個故事令我很感慨,是因為那個女孩子令我想起我人生中遇過的一些人,一些一生下來就得掙扎求存的人。如果生命真的有起跑線的話,這些人在起跑線輸得很徹底。

我曾經很短暫的在中學教過一陣子書,那間學校是所謂的Band 3中學,出名多小混混,好些學生有黑社會背景。我接聘書的時候很多人都跟我說,要小心那些學生。可是我和那些被標籤、被歧視的學生朝夕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恐怖的並不是學生,而是那些大人。

我不會說「所有孩子都必定天真無邪」,但在我教書那段日子中,我接觸過的學生絕大部份都不是所謂的「天生壞胚子」,他們之所以走上歪路,是因為他們沒有選擇的餘地。是因為我們這些大人沒能夠幫助他們。

我寫小說不喜歡寫真人真事,但在《逐夢者》裡寫到的那幾個宋玥夢的學生,基本上都在現實中有真實人物作為原型參照。「蔡裕雄」在現實中一早就開始混黑社會,學校高層千方百計想把他踢出校,以免影響校譽。我的一個同事是他的班主任,家長日只有「蔡裕雄」獨個前來,他的父母不知所蹤。同事覺得「蔡裕雄」品性並不壞,只是出於無奈才加入黑社會,苦苦勸他回頭是岸。講到最後,我的同事哭了,「蔡裕雄」也哭了。但最後「蔡裕雄」還是時間一到就被踢出校門,他在江湖經歷腥風血雨,後來惹上麻煩,還得「著草返大陸」,有好一段時間銷聲匿跡。

那個逃學去自殺的學生「馮志遠」,也是來自我的真實遭遇。他在學校當Prefect,品學兼優,但並不受同學歡迎。有天他留下遺書,逃學去自殺,隔了很久才有學生通知老師。我聽說他的同學對他可以當上Prefect不以為然;所有人都知道他從小就幫父親「帶白粉」(運毒)。那次他及時獲救,我在學校門口看見救護員陪著他回來。他身上裹著救護車常見的那種暗紅色毛氊,眼神空洞。他的雙眼看著我的方向,眼裡卻沒有我。他的眼裡什麼也沒有。在那個孩子臉上,我看不見一絲一毫的希望。

我們的社會很強調努力。我認同努力絕對重要。可是我們常常都忘了,有些人身處在很壞很壞的環境中,就算很努力,也未必輕易能夠靠一己之力掙脫泥沼。

我最初構思「宋玥夢」這個角色的時候,不諱言確實是很天真地想寫一個「雖然處境艱難,但仍然實現了自己的理想」這樣美滿快樂的故事。可是寫到一半,我已經知道自己想得太簡單。原生家庭不是人生一時的挫敗,而是長期烙印——如果不是永不磨滅的創傷的話。

我一度很猶豫,故事應該怎樣發展下去?Humans of New York記載的那個悲傷故事,其實是我當時寫作時,很認真地考慮過的其中一個結局——沈逸航發現宋玥夢陰沉、悲觀、敏感,在和異性建立緊密關係時出現明顯障礙。他醉心物理學,對需要花那麼多時間照顧她脆弱的感受益發厭倦,於是開始對她表現冷淡、不耐煩,最後甩了她。而她,作為一個充滿防備,不容易對人敞開心扉的人,在好不容易對沈逸航投入那麼多感情之後,遭到他這樣嫌棄,理所當然,以後都不再相信人。

我想,這是一個在現實世界中非常合情合理的故事發展。命運由性格和際遇交織而成,而際遇其實又會影響性格。如果你際遇坎坷,你還如何能夠表現樂觀開朗,日日笑臉迎人呢?那些同學嫌「馮志遠」陰沉,所以不喜歡他。但若換成是你處於「馮志遠」的處境,又怎可能覺得人生滿希望?

誠然,人生在世,自己可以決定和努力的部份,並沒有別人說的那麼多。可是,我常常想,只要有一點,哪怕只是小小的一點,是透過我們的努力能夠改變的話,已經值得我們投入精力試一試。

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別人的同情是很廉價的,而且通常都沒什麼用處。

對於出身在破碎家庭的小孩而言,如何和別人建立親密健康的關係或許將會是一生的課題。希望得到「真愛」「獲得救贖」固然很多時候只會灰心絕望,因為大部份人都只是凡人,不是耶穌,沒有能力拯救另一個人的心靈。可是渴望得到愛、得到一個幸福的家庭卻是正常不過,人皆有之的心願。

我很希望文章一開首的那個女孩子,可以相信其實她這一生,還是有可能遇見真正愛她的人。相信自己可以幸福,才有動力追尋快樂。

我有一個女學生,自小際遇坎坷,性格和Humans of New York報導的那個女孩子很相似——對陌生人充滿防備,對朋友卻極其熱情。可惜她傾盡所有地愛上的那個初戀男友,從來未曾對她有過半點認真,她傷得極重。她對我說:「我以後都不會再談戀愛。」我聽了非常難過——你年紀還那樣輕,為什麼這麼早就決定要斷絕以後的希望?

我知道她的人生很艱難,所以我更加希望她可以看見人生光明的一面,可以朝著那點亮光,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而不是孤獨地佇立在一片黑暗裡。

2019年4月13日 星期六

錯過,然後重頭再來



搭地鐵時看到陳詠燊的訪問,站著看完。四周都是人,而我看得淚盈於睫。

陳詠燊是頗為資深的電影編劇,寫過不少叫好又叫座的電影劇本,楊千嬅主演的《新紮師妹》系列就是出自他手筆。

他後來離開電影圈,加入香港賽馬會當節目監製、做馬評人。他覺得自己在賽馬會發展不俗,似乎可以取代電影事業,可是有一天,他打開報紙娛樂版,赫然發現識於微時的友人鄭保瑞獲得四億資金開拍《大鬧天宮》,他禁不住一個激靈,問自己到底是在幹什麼。他愛的始終是電影。

於是他重投電影事業,自編自導了《逆流大叔》,這齣電影在今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獲十一項提名,是本屆第二多。

他說,當他知道自己獲得最佳電影、最佳導演等提名時,忍不住哭了起來。他離開了電影圈八年,在別處有很好的發展,可是因為熱愛電影,割捨不下,還是決定回去。

「八年」這個數字令我有很深的感觸。我中斷寫作,也有差不多長的時間;基於同樣的原因,我也掙扎著渴望重頭再來。

正如陳詠燊知道鄭保瑞開拍《大鬧天宮》時心中大感震動,在我停止寫作的這幾年間,我那些小時候跟我圍在一起寫作的文友已經發表了很多作品,我看在眼內,羞慚不已,心裡也冒起同一個問題:你這是在幹什麼呢?

因為這就是最想做的事,所以離開了,錯過了,仍然想回來,重頭再試。

陳詠燊的訪問 (粵語,中文字幕)https://www.facebook.com/menclub.hk/videos/307933003230612/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