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23日 星期六

話說,那時我討厭《紅樓夢》



我覺得有些書是不適合年紀太輕的時候看的,譬如《紅樓夢》。

我第一次讀《紅樓夢》原著,是十四歲左右的事。當時純粹就是因為它是名著啊,大家都說一定要讀,就跑去讀了。然後,我就一直沒有喜歡過這本書。

《紅樓夢》是白話小說,行文其實跟今日通用的書面語相去不算太遠,加上少女本身有「看不懂就直接跳過」的特異功能,讀起來倒不覺得文字過份艱澀。但這不代表讀得不痛苦。

書裡面的角色,令那時候的我讀到想摔書。人物多還在其次,反正少女看書,眼中只有男女主角,閱讀時心態非常佛系,男女主角以外的人,記得就記,不記得就跳過。但最大的問題還是那些人的言行舉止,令十四歲的我看得瞠目結舌。我常常都滿肚子問號,心想:你到底是在幹嘛?

書中寫賈寶玉,說他是「面如敷粉,唇若施脂」。這種類型的美男子大家應該覺得有點眼熟。之前韓劇《雲畫的月光》大熱,我看著朴寶劍,就想起了這八個字。

可是這位面如冠玉的寶玉哥哥,雖然跟韓劇男主角一樣,對女主角據說都是一片痴心,還是跟他的美女丫鬟滾牀單去了,而且這個情節就出現在很早的第六回,叫「賈寶玉初試雨雲情」。我記得自己初讀時非常震驚,少女心受到了一百點滿點傷害。他不是跟林黛玉有宿世姻緣嗎?他們第一次相見就很浪漫地覺得「似曾相識」的啊。他為什麼會在認識了女主角之後,還跟別人顛鸞倒鳳?難道是我中文水平太差,誤解了嗎?可是結合第五回來讀,他明明就是作完春夢拉著丫鬟實戰試驗啊!

就這樣,男主角去到第六回,就被少女時代的我,徹底地嫌棄了。

那時候完全沒有想過,我之所以可以這般理所當然地嫌棄賈寶玉,是因為時代改變了,我們有了平等的觀念。書中的故事,在清朝是很正常的。所謂的「通房丫頭」,本來就作這種用途。

不喜歡男主角,可是女主角也令我一樣頭痛。書裡一開頭就說了林黛玉是來「還眼淚」的,所以大家也可以想像後續劇情發展——沒錯,就是她一直哭,幾乎每次出場都要哭。乃至於韓劇剛興起時,我每次看見女主角哭到梨花帶雨,心裡都有一種難以言述的感受。

林黛玉為什麼哭呢?原因有很多,但因為她是來還賈寶玉眼淚的,所以大多數時候,她哭是為了賈寶玉。

而他們「情海翻波」的情節,也令到十四歲的我非常震撼。有一次大家看戲班唱戲,眾人覺得其中一個演員長得像林黛玉,因為素知林妹妹小器,誰都心裡想完就算,沒有說出口,唯獨史湘雲一語道破,賈寶玉馬上使眼色叫史湘雲閉嘴,林小姐就生氣了。賈公子跑去找她,她不肯開門;等以為人家走了,開門來看,卻見賈公子還等在門前。賈寶玉很委屈的說:「你生氣也要讓我知道原由啊。」林黛玉:「真是問得好,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拿我跟戲子比,取笑我。」賈寶玉:「我又沒有比,又沒有笑,為什麼惱我?」林黛玉:「你還要比?還要笑?你沒比沒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要厲害呢!」賈寶玉聽完就啞了。賈寶玉想講道理,沒講成,只好走人。林黛玉氣上加氣,就說:「你走了就這輩子都不要再來找我,以後都別說話!」

我當時看得滿頭黑線。雖同是少女,也跟不上林姑娘的邏輯。賈寶玉如果生在現代,恐怕會成為專頁「十萬個激嬲女友的理由」的頭號粉絲吧?然後林黛玉見到他竟然膽敢在Facebook分享她的事,肯定秒block他。

當時這本書,我很辛苦才捱到最後幾章。然而故事的結局只是令我想仰天怒吼。即使一早聽說過是悲劇結局,我也沒有想過竟是這般灑狗血——賈寶玉丟了生來就有的通靈寶玉,所以傻了。他家裡想要沖喜,又嫌林小姐性情古怪難相處,就騙賈寶玉說幫他娶林妹妹,實則把薛寶釵嫁給了他。而林妹妹就在他們成婚的那一刻,香消玉殞,懷著對賈寶玉最深沉的恨意魂歸天國。

我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完全是冏了。

我記得那時看完這本書,心裡只覺非常鬱悶。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賈寶玉這樣被人騙了,連林黛玉最後一面也沒有見著,怎可以那樣好說話地接受薛寶釵就算呢?而薛寶釵明明不想嫁賈寶玉,卻又不敢反對,只在心裡默默埋怨母親亂做決定。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不嚴辭拒絕?

不止男女主角,書裡面很多角色,皆時常令我感到困惑與不耐煩。那些角色,不知道為了什麼,總是想很多,簡單一件事,每每翻來覆去想完又想,才作決定;且總是心裡想一套,嘴裡說另一套。簡單如猜燈謎,薛寶釵明明覺得謎面沒什麼特別,一看就知道答案,嘴上還是要說真是難猜。這時的薛寶釵,也不過是十四歲。

書裡的那個世界,我當時是真的不明白。要說那些角色只是單純地在裝瘋賣傻嗎?不是。所有人都是勢利的,見你老實好欺負,便誰都欺負你。所以那些聰明人不是扮蠢,他們是在對著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時,精明地計算要以何種面貌來應對,精準地說出中聽的話,討得在上位者的歡心,從而得到好處。由十幾歲的小妹妹薛寶釵,到幾十歲的高官賈政,做的都是同一件事。真心說話自己想想就好,沒必要說出口。

我是看那些「拯救地球」的英雄卡通片長大的,這樣壓抑又虛偽的世界,我覺得吃不消。

小時候不喜歡這本書,一則是年紀小,很多事不理解;二來也是用了現代的眼光去審視書裡的東西,其實並不公道。但人真是奇怪,小時候不喜歡的東西,長大後就算明白了它的好,還是沒有辦法喜歡上。只是年少時讀過的書,即使不喜歡,有些情節卻仍然銘刻了在心裡。

我畢業後在職場浮浮沉沉,後來任職那種人人稱羨的大機構。大機構最明顯的特徵是什麼呢?就是架構龐雜,職級分明。有天我發現自己對著上司,表現一如薛寶釵,有些事明明看出來了,卻仍然笑著說:「真是好難呢,我不懂。」上司卻深表滿意地與旁人說,覺得我真是機靈。

小說寫到了一半


最近工作比較清閒了些,就把握機會在沒日沒夜地寫小說。可以安安靜靜地寫稿的時間其實不多,總覺得打字的速度追不上腦裡不斷冒出來的句子,很是懊惱。每一次寫稿到深夜,然後第二天一早爬起身去上班的時候,就忍不住想:那些另有正職的作家簡直是超人。

這本小說的前期資料搜集工作花了我頗多時間,到了今日第一稿終於寫到了一半。因為三月又會開始變忙,最近每天都有種在與時間競賽的感覺,希望在這十來日可以儘量多寫一點。然後看看日曆,忽然想起二月我還沒有寫過任何網誌。

原諒我寫小說寫到有點瘋癲了,就寫了篇不正經的文章。小時候讀《紅樓夢》覺得那些人真是好壓抑啊,很不喜歡。現在竟覺得小說裡講的很多做人處世之道,都可以應用在日常工作上。嗯,算起來,應該也是另一種悲劇。

二月的文章:〈話說,那時我討厭《紅樓夢》〉



2019年1月26日 星期六

幸福的人生



閒聊的時候友人談起長輩的故事,說那位溫柔的阿姨有個看起來很美滿的家庭,卻一直過得不甚開心。話題後來就變成了討論到底怎樣才能過幸福的生活。

我很小的時候聽過一種說法,說幸福就是「見自己喜歡的人,做自己喜歡的事」。是在哪裡聽回來的,我已經不記得了,反正每次跟別人分享這種說法,基本上都得到同樣的反應:嘩,這也未免太貪心了,試問天下間有幾多個人能和喜歡的人終成眷屬?又有幾個能如願以償實現自己的理想?何況還想兩樣一起來!

其實我覺得那並不只限於情人和理想,但凡是你真心喜歡的人和事,應該都可以達致同樣的效果。可是大家還是覺得這是妙想天開。我轉念一想,覺得也有道理,做人還是不要太貪心,長輩教誨,做人平平凡凡,不過不失就好,平淡是福。

只是長大後我開始不肯定什麼叫「不過不失就好」。如果能有個全人類人生起落的統計數據庫,我敢說調查結果一定是大部份人的人生都不是一帆風順,苦難值的中位數也大概比不少人預期來得高。而且重點是,很多人會覺得自己的人生不如意,別人過得比自己好。

所謂的「不過不失」,其實就是沒有太好。「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便是誇大了,也不太可能是只有一二。可是現在社交媒體發達,我們每天在FacebookInstagram裡看見的,都是別人光鮮亮麗、多姿多采的美好生活,我們心目中的「幸福中位數」,是一個快樂值相當高的數字。

想要幸福快樂的人生,是很正常的願望,沒什麼問題。問題在於,要怎樣才能過這樣的生活?

友人始終覺得我的說法太奢侈,因為遇見喜歡的人,找到喜歡的工作,怎麼看都需要很夠運。而運氣這種東西,是何等的虛無縹緲與叫人無奈。你不滿意自己的容貌,尚且可以整容;命不好,難道真要去種生基改運嗎?

是啊,運氣很重要。簡單如一開始出生在太平盛世還是戰亂苦寒之地,父母是溫柔慈愛還是冷酷無情,已經是純屬運氣使然。我們都知道很多人命好,就活得比其他人容易。然而,如果我們眼裡只看得見運氣,而看不見其他,不是很容易會感到失望,乃至是絕望嗎?

過份強調運氣很重要,很容易覺得什麼都只看運氣:別人成功了,因為他好命;我失敗了,因為我運氣不好。上述這兩句說話,在某些情境裡是頗為真確的總結;譬如我們都遇見過能力和成就不成正比的人。但問題是,現實裡大部份的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不是0就是1。有些人成功是因為走了狗屎運,但不等於所有的成功都只是因為運氣好。

我有時覺得人生的困境在於,測驗考試總是有答案的,這一次答錯了,記住「正確」的答案,下一次就能夠答對。但人生很多選項卻並不那麼清晰,也更難衡量對錯。有時面對兩難的抉擇,你就算想到頭痛欲裂,事情一日未發生,你也不知道結果如何。很多時只有在塵埃落定後,才恍然大悟:竟然是這樣的啊。而更困難的是,人生不是電腦遊戲,也不像Netflix的《黑鏡》互動版,可以讓你無限重來,把所有選擇都試完。往往是,你選擇了這一條路,得到這一個結果,卻不會知道如果選擇了另一條路,又會有什麼不同。做人之所以會覺得後悔,是因為覺得自己選擇錯了,認為另一條路會比較好吧?

友人的那位阿姨,脾氣很好,人很溫柔,年輕時是一代才女。在上一個年代不單考得上大學,還成績出眾。後來嫁了給一個同樣優秀的「白馬王子」,婚後育有一雙兒女,丈夫收入相當不俗,物質生活不虞匱乏。可惜童話故事的另一面,是這位「王子」一直覺得她不夠好,人前人後都不掩飾自己對她的嫌棄。她的孩子漸漸也有兩分瞧不起媽媽,覺得她做事溫吞,不夠聰明機靈,平日對她的態度不是很尊重。「王子」直言當初會娶她,是看中了她溫柔婉淑,宜室宜家,可以幫他照顧家庭,讓他專注事業。婚後也「信守承諾」,家裡的事一概不理。

友人嘆喟:阿姨若非嫁了給這個人,說不定已經成為一個薄有名氣的學者了。

是不是這樣呢?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人生又沒有實驗對照組。

只能說,原來聽起來「見喜歡的人,做喜歡的事」那麼不容易,卻還是想得太簡單。光是「見喜歡的人」並不足以得到幸福,還要你喜歡見的人,也喜歡見到你。真是越想越難,對不?

然而要過真正幸福的生活本來就沒有很容易。「幸福是需要自己爭取的」,我對這句話的理解是,想過什麼樣的生活,還須自己努力謀求。做決定的時候,跟大隊很容易,因為就算錯了,也可以安慰自己「大家都這樣想,沒有人知道結果竟會是這樣」。可是人生是自己的,隨波逐流而活得不快樂,其他人不會分擔你的失意。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自己可以控制的範圍內盡了力,才將餘下來的交由運氣決定,或許就是追尋幸福最實際的做法了。


2018年12月31日 星期一

年輕的心


The Wild Swans at Coole  
-by WILLIAM BUTLER YEATS

The trees are in their autumn beauty,
The woodland paths are dry,
Under the October twilight the water
Mirrors a still sky;
Upon the brimming water among the stones
Are nine-and-fifty swans.

The nineteenth autumn has come upon me
Since I first made my count;
I saw, before I had well finished,
All suddenly mount
And scatter wheeling in great broken rings
Upon their clamorous wings.

I have looked upon those brilliant creatures,
And now my heart is sore.
All's changed since I, hearing at twilight,
The first time on this shore,
The bell-beat of their wings above my head,
Trod with a lighter tread.

Unwearied still, lover by lover,
They paddle in the cold
Companionable streams or climb the air;
Their hearts have not grown old;
Passion or conquest, wander where they will,
Attend upon them still.

But now they drift on the still water,
Mysterious, beautiful;
Among what rushes will they build,
By what lake's edge or pool
Delight men's eyes when I awake some day
To find they have flown away?

我在《逐夢者》裡面引了句英文詩:「 Passion or conquest, wander where they will, Attend upon them still」,出自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The Wild Swans at Coole。那是我很久以前讀過的詩,印象頗深。寫修女讓宋玥夢讀英詩時,就想起了這一首。一開始是想寫她年少讀詩,沒讀懂,長大了再讀,才發現自己一直理解錯了——這其實是我自己看書常有的遭遇。

小說裡宋玥夢第一次讀這首詩之時大約十三四歲,修女讓她讀詩,旨在讓她有比較全面的美學教育,並不是為了教她文學賞析,所以很多作品只是略讀。她讀完這兩句詩心生嚮往,某程度上是誤讀,並沒有真正理解全首詩合起來在講的是什麼。她後來在大學逼於無奈主修英文,應該會再讀到葉慈的作品,那時候她就會知道年少時只看見這首詩光明的那一段,卻沒有留意到詩人說:「And now my heart is sore. All's changed since I, hearing at twilight,」。為什麼my heart is sore呢?詩人為了什麼而難過?All’s changed,是什麼變了呢?

葉慈寫這首詩的時候年過五十,時值第一次世界大戰。他拜訪友人Lady Gregory,並在她位於Coole Park的家小住。Lady Gregory的兒子Major Robert Gregory死於戰爭,這首詩後來結集成書,便注明是獻給Major Robert Gregory。葉慈寫天鵝始終如初見時般神秘又美麗,卻更加襯托出他的心境不若從前。是另一種的「桃花依舊,人面全非」。

宋玥夢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再讀這首詩,大概就會對其中的滄桑有切身的體會。看起來仍是那麼美好的天鵝,一如她年輕時做過的那些前程錦繡的音樂夢。可是她這時回頭看那些美夢,恐怕就像詩人那樣,僅是想起年青第一次見這些天鵝時,自己的步履曾經輕盈,而如今,卻一切都變了,只餘滿心酸楚。

這是我本來計劃要寫的一個小片段,只是小說寫到後來,有太多其他情節要寫,也就實在找不到空間發展這條小小的伏線,僅保留了這一句詩。今日心血來潮再讀這首詩,才發現當時憑記憶寫的東西並不準確,刻意為之的誤讀其實是貨真價實的「記錯了」。為免錯得太過離譜,我稍微作出了一些修正。

重讀這首詩,我忽然覺得全詩最重要的那一句,並不是上面談到的任何一句,而是這句:Their hearts have not grown old

只要年輕的心不老,大概壯志與激情,也就能不滅了吧?

或者後來的宋玥夢在再讀這首詩的時候,讀到的,也是同樣的領悟。

2018年12月19日 星期三

追夢就是一直跑下去


偶然在「連登」讀到一則貼文,覺得頗為感動,想在這裡分享一下。

貼文以廣東話寫成,看得懂廣東話的朋友可按文末的連結讀原文,裡面有樓主的作品照。

為了讓不諳粵語的朋友也能讀到,我把故事用書面語撮寫如下:

=========================================================

「席菲斯」的故事

網名叫「席菲斯」的樓主,自言大學二年級時迷上耳機,然後愛上音響,並透過自學製成了一對能發聲的喇叭。自此,他心裡就萌生了一個志願——他想成為研發音響產品的工程師。

他本身讀computer science,音響方面的專業知識有限,所以盤算著想讀個聲學工程的學位。做了一輪資料搜集,他發現很多音響公司的工程師,都是英國某兩間大學的畢業生,就決定大學畢業後去英國曼徹斯特讀聲學工程的碩士。

他去英國讀書之前父母正在辦離婚,籌措學費上也遇到了一些波折,幸好最後還是能成功入學。他說聲學工程的學生很少,他那年才19個人,而他是最年輕的那一個,很多同學年過三十,還有個五十歲的德國同學。他們這班同學感情很好,課程要讀頗多他以前比較少接觸的數學和物理,他的同學為他提供了很多幫助。

到要寫論文的時候,他發現原來可以聯絡業界,看看音響公司有沒有感興趣的研究項目,讓他可以合作研究。於是他聯絡世界各地的音響品牌,找了英國美國芬蘭丹麥,全部石沉大海。幸好這時教授出手相助,他最喜歡的英國音響品牌肯出題目讓他合作研究,他幸運地得以跟從自己欣賞的工程師學藝。

他邊寫論文邊找工作,卻慢慢了解到一個令人失望的事實——音響喇叭的研發工作很難找。一則本身空缺奇少;二來他作為香港學生想在外國工作,得申請工作簽證,很多公司一聽見說要辦簽證,就沒了下文。

他說讀聲學工程的學生絕大部份會去做建築或者環境聲學顧問,但這並不是他的志向所在。他到畢業還是找不到心儀的工作,唯有回香港,進了一間建築顧問公司當聲學顧問。

開始的時候他想:可以試試自行研發音響產品,租個工廈單位放機器和材料,放假就去做音響。但日復一日,上班在做自己不感興趣的工作,還得應付老闆各種莫名其妙的要求,十分消磨意志,到了星期六日只覺得疲乏,而且工廈單位的租金亦比想像中貴得多,所以當初的鴻圖大計,到了最後並沒有付諸實行。

與此同時,他一個在英國的同學則固執地不肯從事顧問工作。那個同學告訴他,自己以前沒有漫無目的,做過清潔又當過兵,如此艱難才找到自己的理想,無論如何不會放棄。這樣一直堅持,這個同學後來終於收到音響公司的聘書,「席菲斯」替同學開心之餘,亦十分羨慕。

他這時意識到,如果要實現自己的夢想,還是在英國比較有希望。於是他再申請英國的工作,什麼都報,連以前不願意做的顧問也照報如儀。經過一輪奔波,他在學生簽證過期前一日申請到工作簽證。

他在曼徹斯特租了間兩房公寓,其中一間睡房改裝成工作室,餘暇都用來研究音響,自行設計了不少成品。

之後他再找音響公司的工作,對方很快就請了別人。請了一個資深工程師。

這時他的家人忽然決定在曼徹斯特買間房子當投資。

買樓手續完成後,那位成功在音響公司找到工作的英國同學,告訴他公司有空缺,推薦他去面試。面試到了最後,他才發現原來這問公司是想請人到台北監工,而不是做研發。他當場愣住。那間公司也沒有請他。

當時他感到非常失望,並且發現原來轉換工作的話,要重新申請過工作簽證。年滿26歲的申請人,要領到簽證,底薪要求會比之前高一大截。那並不是他這種新人可以有的薪水。眼見時間有限,機會很少,他把心一橫,搬入家人買的房子,將二樓出租,然後在花園建了間木屋當成是工作室,設計自己的產品。當然,這樣土法煉鋼水準不可能跟大公司媲美。雖說做小工坊精品一樣有市場,他還是覺得好不甘心。

十一月的時候,他去日本旅行,突然收到一個LinkedIn訊息,某蘇格蘭音響品牌的總工程師聯絡他,說知道他一年半前寄過信給他們,他們當時沒有空缺,現在有了,問他有沒有興趣。他馬上提交申請,並且把自己一路以來做成的project profile寄給他們看。

回到英國就是電話面試,那間公司說他們好久沒試過在一個應徵者身上感受到對音響的熱情,邀請他十二月去總部試工兩日,作為最後的考核。

他非常興奮,用心準備。面試前一晚,坐四個多小時車前往格拉斯哥南部一個小鎮。公司幫他訂了酒店,第二天,總工程師開車來接他,辦公室座落在小鎮以北的田野與森林之中,好幾個試聽室望出去就是樹林。他非常喜歡這間公司的總部,也欣賞他們具前瞻性的想法,渴望可以留下來工作。

他說試工的那兩天,過得非常愉快,公司的人對他很親切友善,反應看起來也很正面。但他之前也試過感覺很好,最後還是沒有獲聘,就不敢抱太大的期望。

試工期結束那天,他去見公司的Director。他說:「說起來我還不知道這裡負責設計喇叭的團隊總共有幾多個人。」對方答他:「只有三個:PhilPete……和你。」

他們幫他叫了車子送他去格拉斯哥火車站。下車時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他一直追求而又被人拍醒過無數次的夢,終於成真了。公司答應請他,並且承諾會為他辦好工作簽證。

他的故事,至此,暫時告一段落。

=========================================================

故事講完,談談我的想法。

讀的時候確實覺得感動,但可能我這個人俗氣,「去英國讀書」和「家人在英國投資買物業」這兩組關鍵詞,亦同樣令我印象深刻。

樓主的家境,應該是相當不錯的。近幾年流行講「起跑線」,逼小孩幾歲大就學一堆難以掌握的「所謂技能」。但真正的起跑線是什麼呢?要認真算起來的話,出身才是小孩的起跑線吧?

有些人起步,確實比別人來得艱難。因為貧富懸殊是千真萬確地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問題,而不僅僅是報告上面的數字。這世上,多的是考得上外國名校而沒有錢讀,甚至是可以拿獎學金但為了養家而沒有繼續升學的例子。就正如論壇裡許多留言說的那樣,樓主一開始能夠負笈英國,已經比很多同樣懷有理想但家境貧困的人幸運。

我自己也沒有錢出國留學的人,頂多是工作了幾年後夠錢去德國讀過兩個禮拜德文。換成是我二十歲的時候讀這個故事,心裡可能多少有些酸溜溜吧?可是現在畢竟是年紀大了,讀「席菲斯」的自述,除了看得見他的家勢確實令他佔優,也明白了他本人的堅持亦是同樣重要。

讀他的原帖,反覆出現的,是他對音響的執著,以及,他覺得很不甘心。

他中途也放棄過,從英國回香港,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那是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遭逢失敗時的選擇。他和我的分別在於,他很快就意識到這樣的生活會磨滅意志,於是下定決心重新上路——當然,還有另一個很重要的分別是他比我有錢。

因為我沒有錢,所以我不會說錢不重要。「富貴於我如浮雲」是李嘉誠才有資格掛在口邊的說話。可是在過了很多年朝九晚五「混餐飯吃」的日子後,我的領悟是,不是說你放棄志向就會有錢,也不是說你不去追那些看似遙遠的理想,生活就會愜意。其實人生大部份時候,無論走哪一條路,都沒有很容易——至少我個人的經歷是這樣。

換個角度想,不談「追求理想」這麼宏大的題目,單論「過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其實亦同樣需要一點努力與堅持。我自己回頭看過去這十年,是有點後悔的。雖說現實有不少掣肘,但其實可以做的事情還是有很多。每個人的起跑點不同,若問人生公平嗎?當然不公平。只是嗟怨這種不公平,並不能為自己帶來任何好處。

讀「席菲斯」的故事,我覺得最感動的是,他被各大公司拒絕了一次又一次,明明覺得很失望,還是有繼續試下去。這樣其實很不容易。除了因為失敗令人失去信心,還因為人都有自尊心,討厭不斷被拒諸門外的感覺。我年少的時候就是臉皮太薄,失敗三兩次就不好意思再來。想深一層,其實這又有什麼好介懷的呢?很多人都被拒絕過很多次。拒絕你若是你不夠好,自當改進;但更多時候可能跟你本人的能力並沒有直接關係。有時可能僅僅是像「席菲斯」最後考上的那間音響公司那樣,一開始時並沒有空缺。

「席菲斯」現在應該可以算是「階段性勝利」吧?將來會怎樣,誰知道呢?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別人罵你「不切實際」的時候,你知道你並不是唯一的一個在追尋理想的路上,走得跌跌撞撞的人。

延伸閱讀:

席菲斯:〈我想分享一下我嘅故事,有關我一個小小嘅夢想。〉

我的故事:〈《逐夢者》作者的話〉
https://novkyeung.wordpress.com/2018/01/01/dreamchaser-wordsofauthor/




2018年12月14日 星期五

面斥不雅



下班的時候在地鐵月台看見有個四五十歲的男人,用手拉車拉著一台音箱,施施然走近人群排隊等上車。音箱當然是開了的,正以相當大的音量在放我不認識的粵語歌。所有人側目。有位男士看不過眼,開口道:「你這樣是違反地鐵附例。」這位大叔馬上以流利的廣東話粗口罵對方多管閒事,並挑釁道:「我鍾意吖,你吹呀?」這時有另一位女士指正他這樣做犯例之餘也沒有公德心,叫他「守規矩」。那位大叔非常激動的說:「我就是要播歌,你管我!」女士說要找職員來處理,大叔說:「你咪搵囉,我宜家驚你呀?」

很多香港人心裡面的關鍵詞仍然是「講法例」和「守規矩」,可是看著日常各種「特事特辦」,心情或許都像對著這個大叔一樣,憤怒又無奈。

今年黃子華在他那據稱是收山之作的棟篤笑裡提到,香港從前的核心價值是「面斥不雅」。當社會開始有人不在乎「不雅」的時候,整個價值體系就要崩潰了。想一想,近幾年我們常常掛在口邊的是哪一句話?

「人無恥便無敵。」

理大助理教授鍾劍華近日撰文,指大學的教職員餐廳多了很多人吃「霸王餐」,到處都貼滿了「進餐後,請到收銀處付款」的告示,令他十分錯愕。餐廳的職員甚至告訴他,一日可以被走十幾張單。

他說,這些都是以前不會發生的事。而這樣的事,不就正是黃子華說的「面斥不雅」了嗎?

這幾年讀新聞,有時真的會有點沮喪。很多人很無恥;而這些人往往很無敵。


2018年11月21日 星期三

「最愛的人總是不能相守」



最近看見「大台」在播新劇預告,男主角用充滿遺憾的語調深情告白:「最喜歡的那一個,總是不能夠相守在一起。」我雖然不常看電視劇,聽見這一句還是冏了。這套新劇對於我來說馬上變得非常不吸引。

這是很常聽見的論調:你最愛的人,往往不是與你廝守終生的那一個。下刪十萬字的萬千感慨,跳到結論:天意弄人。

個人不是很喜歡這種故事。

並不是因為不信天意弄人,只是在天意弄人之外,還有一小部份是出於個人的抉擇。這些傷感的故事,除了不能廝守的男女主角,往往還有一個不知道為了什麼卡了在中間無人關心的大配角。

——那個卡了在中間的備胎人到底是怎麼來的呢?當然是有「主角光環」的悲情主角自己選擇的啊。

許多年後,看看自己的枕邊人,待自己雖好,卻始終不是自己深愛的那一個——這種劇情聽起來苦澀又無奈,可是現實其實比這種情節更無奈吧?

人類這種生物,哪有這麼容易說服自己屈就?那個人既然不是自己的首選,終有一日也就會非常不甘心的想: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你。

而那位你想像中的大配角難道是沒有感覺的機械人嗎?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在你眼中不過是次選?這樣到了最後,又有誰真正快樂呢?

地球有超過七十億人,失去了這個深愛的人,就找尋下一位同樣令你真正心動的「主角」吧。自恃有主角光環就找個配角濫竽充數,只怕有天你以為的那個不重要配角會絕地反撲,殺你一個措手不及。


Anything worth doing is going to be difficult

很喜歡這幾句話,所以直接從文章截了圖。 講得真是太好 —— 但凡是值得做的事,當然不會是容易的;而無論你認為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成一件事,這種想法都會是對的。那就是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自證預言的威力...